(一)小曼是古城光艳的风景
她是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她谙昆曲,演皮黄,一手文章气韵天成;她的文学作品很少,几篇散文,一首新诗,一个短篇,半部剧本,却已有人称其为作家;她精通英、法文,三年外交翻译生涯令她成为中国第一位涉足外交领域的女性;她柔艳曼妙,是北京城里最有名的交际花;她在胡适眼中,是北京城里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她的前夫王赓,人中俊杰,但她却把风情交给了徐志摩;她是徐志摩情书中的“眉”,是他爱的“小龙”;她叫陆小曼。
据刘海粟回忆,他之所以去见陆小曼,只因听了胡适的一句话。那是1925年春天,他正闲居北京。一天,胡适对他说:“海粟,你到北平来,应该见一个人,才不虚此行。……北京有名的王太太。你到了北平,不见王太太,等于没到过北平。”作为艺术青年,刘海粟对见这位不得不见的王太太充满了罗曼蒂克式的想象,于是他刮净了胡子,换了衣裳便随胡适去了。刘海粟没有后悔去见王太太。第一眼,他便觉得她美艳绝伦,光彩照人。那时刘海粟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位王太太,正是蜚声北京社交界的陆小曼。
初见的直觉,让刘海粟觉得,像陆小曼这样的女子应该会些丹青。果然,在胡适为他们作了介绍后,陆小曼便对刘海粟说,她曾学过绘画,希望能得到刘海粟的指点。胡适也在一旁怂恿:“海粟,你应该收这位女弟子。”陆小曼笑了,银铃样的笑声竟让年青的画家有些不安:“如果刘先生肯收,我就叩头了!”就这样,陆小曼就成了刘海粟的弟子。
就在刘海粟与胡适刚到不久,徐志摩便匆匆赶来。他微笑着与陆小曼打了招呼后,便待在一旁不说话。一整天下来,徐志摩全用自己的眼神来表达意见,很少开口。刘海粟觉得奇怪,志摩平时健谈得很,怎么今天却也拙于言辞?难道是被这位王太太的睿智与辩才慑服了不成?
陆小曼对新拜的先生很是敬重。她拿出自己的许多字画来给他看,要他批评。刘海粟看了以后对她说:“你的才气,可以在画中看到有韵味,感觉很好。有艺术家的气质。但笔力还不够老练,要坚持画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画家。”听了这番话,徐志摩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把握住刘海粟的手说:“海粟,你真有眼力!”这一下,刘海粟更是不解,心头暗忖:小曼听了赞美都还沉静呢,你激动什么?
大约半年后,刘海粟总算解了这个疑惑。那时,整个北京社交界都在疯传:有夫之妇陆小曼搭上了离婚男人徐志摩。这时的刘海粟回想起那次见面时徐陆二人眉目间的神色,才恍然明白:早在那时,徐志摩与陆小曼已难舍难分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竟也成能在这段风月情事中,占得不大不小的一席。
刘海粟还记得,那是1925年9月上海,徐志摩刚从欧洲回来两个月。一天,他带着一张满是心事的脸来找自己。徐志摩的眼里有悲,有喜,闪着光,那里有千言万语,只是一时无从说起。亏得刘海粟聪明,直直便问:“你和小曼相爱多久了?”
徐志摩稍镇定了心绪,便说:“我们已经不能自拔了。我曾几次很想忘掉她,但已经忘不掉了……你得帮我……”
刘海粟这才知道,那时徐志摩与小曼相识不过两年,但他们感情却早已站在命运的路口,彷徨。
通常的说法是,徐志摩与陆晓曼相识于1923年。那时,他与张幼仪的离婚协议书上还有余温,他的灵魂还带着因失去林徽因而留下的泪痕。而恰恰就在徐志摩的心,空洞成一片荒凉时,陆小曼眩了他的眼。
或许你会说,黑白老照片里的陆小曼平凡得很。那样的容貌实在撑不起“一代佳人”的帽子。今人看陆小曼,只是从照片里,但真正见过陆小曼的人都说,照片中的影像远远不足以描摹陆小曼的风致。都说她本人极美,起立坐卧都是风度。在那样一个聚集了无数绅士名媛的北京城里,陆小曼的行止举动可以让无数人神迷。先不论别的,单说她跳舞。
陆小曼是跳舞高手,据说要是哪一天的舞池中没有她的倩影,“几乎阖座为之不快。”而只要她在,“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 8
徐志摩最初与陆小曼结识,只因她是友人王赓的妻子而接触交往。回国之初,除志摩认识了王赓。同是梁任公的学生,认识起来定然不费力,既然是同门的妻子,认识陆小曼也是自然。况且,整个北京社交界,又有谁不知道陆小曼?所以,当初陆小曼最先吸引徐志摩的地方,也只不过是她顶上“一代佳人”的名号而已。可渐渐地,徐志摩发现,陆小曼的那些名声绝不是单靠交际手腕搏得,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陆小曼是美,可那不是面上的妖媚,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风韵。或许是因出身名门,陆小曼的气质中,带着东方女性的端庄娴雅。那番气韵,笼着珍珠样的光泽。如果你以为陆小曼作为一代交际名媛,定然爱些艳丽的装扮,那就错了,其实她并不特别打扮自己。陆小曼不爱艳丽的衣裳,总是选择淡色的服装,就连发式也永远是清丽的直发,或是扎成小辫,或是笼在耳后,雅致俏丽。说她淑女贞静,并不为过。你听徐志摩怎么说,他说一件蓝布袍,就能让陆小曼眉间带上特异的光彩。他在日记里写着:“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
陆小曼确是独到。你别说这北京城里名媛无数,她们也个顶个儿的漂亮,有才气,但陆小曼的才华却不一般。就是她这样一个容光明媚,体态轻盈,颠倒众生的女子,才情与她的身姿一样曼妙。
陆家是江苏常州的望族,世代书香。家学渊源,让陆小曼自小便养成了深厚的古文功底,写起旧诗来,婉约,清新,不饰雕琢。时人评价她的文风颇有明清风度。她人生得美,画起画来也是美。刘海粟后来评价陆小曼的画,说她的工笔花卉和淡墨山水,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陆小曼不但通晓传统国学,西学功底也不差。18岁前,她就读得许多英法原版书,说起英文、法文来,也是优雅流畅,有时竟也如同说起中文时,不乏连连妙语。
在新文化运动蓬勃的年代,陆小曼已然成为时髦的代名词。与她在一起,你不必问可以与她聊些什么,单看你想与她聊什么。这样的陆小曼,似乎生来便是为了让世上的男男女女为之神迷。若说徐志摩被她吸引不足为奇,那么,也许就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力量的牵引,使得他们的恋情如风暴般猛烈地发展。要知道,陆小曼当时已是罗敷有妇,她的丈夫王赓,陆军少校,一时才俊,论人才品貌并不输徐志摩。况且,徐志摩与王赓同是梁启超的门生,朋友之妻,徐志摩怎么就真的这样不客气?
但或许,陆小曼的这个丈夫,正是那股力量的来源之一。
(二)爱是寂寞的玩笑
王赓,也是不一般的人物。他能被梁启超相中做弟子,能进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西点军校,想必也是才华横溢,亦可称得上学贯中西。当时他任职外交部,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也曾是中国代表团的上校武官,回国后任航空局委员,前程大好,一时俊彦。这也就难怪陆小曼的父亲,会从追在女儿身后的无数权贵士子中,一眼便挑中他。或许是怕乘龙快婿被人抢了去,陆父在相中了王赓后,不过一个月,就急急地把19岁的女儿嫁了过去。
一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小曼同样逃不了那个时代的礼制。这一嫁,陆小曼仿佛坐在云端里,性灵迷糊竟和稚童一般来不及反应。慢慢地,新婚的新鲜劲儿过去,陆小曼发现,这位杰出的青年,日子过得就跟在军队里一般无二: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工作,杜绝一切玩乐;星期六下午到星期日全天,玩乐,拒绝一切工作。
试想,此时的陆小曼早已名动京城,跳舞,聚会,出游,都是她信手拈来的快活。那种在王赓看来合情合理的规律生活,在陆小曼看来,定然刻板得闷。其实,王赓并不是不爱小曼。他年纪大陆小曼不少,对她是尽了心地宠着,护着。但是,女人,尤其是陆小曼这样柔艳如三月春花的女人,你除了要护着外,还得懂温情,有情趣。这样她才会满意,才能开得娇俏。只可惜,王赓不会。他宠爱有余,而温情不足。磊奄曾在他的《徐志摩陆小曼艳情史》中这样评价王赓:“这位多才多艺的新郎,虽然学贯中西,而与女人的应付,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他娶到了这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太太,还是一天到晚手不释卷,并不能分些工夫去温存温存。”
王赓是个好人,如果与他结婚的是别人,那他或许是个好丈夫,可惜他的妻子是陆小曼。他不懂小曼,他不了解小曼的风情与志趣所在,给不了小曼要的那种体贴,更给不了她想要的热情与生活,所以陆小曼与他在一起,并不开心。她最终明白,王赓并不是适合自己的丈夫,“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和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可是,陆小曼天性中的“娇慢”让她宁愿将自己的意志压抑,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正在受苦。于是,她硬着脖子,埋在众人艳羡的眼光里,忽略内心痛苦的呼号。
直到,她认识了徐志摩。
与棋盘一样规整齐划的王赓不同,徐志摩是跳荡的溪水,欢快而灵动。徐志摩自小就比别人活泼。郁达夫曾这样回忆徐志摩。他说,徐志摩还在杭州府中的时候,就总喜欢“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的。”待到徐志摩游历了欧美后,与欧洲名士的结交经验,更是让他长成了一个长于社交的人。
就好像与陆小曼在舞池中的光彩呼应一般,徐志摩在交际场上,同样也是个点晴般的人物。你可以在文人学者的座谈上找到他,也可以在达官丽姝的聚会中见到他。无论在哪里,只要他清亮的,带着一点硖石口音的嗓音一响,在座的人无论心神如何不快,都自然地被他声调中的快乐所感染,一切烦心的事,便同化在他的热情与欢快里,不见了踪影。
徐志摩所具有的生活情趣,想来王赓也定然不及。徐志摩喜欢跳舞,爱看戏自己也演戏;他乐与名人雅士游山逛水,山水间还能与人讨论些人生哲学生活艺术;他会抽烟也能喝酒,但却不是瘾君子;他爱漂亮女人,欣赏她们赞美她们追逐她们,虽也涉足花丛,却从不耽溺其中,浪漫而不颓糜……如此徐志摩,女人哪有不爱的道理。相传,当年曾有名门淑女因仰慕他而相思成灾,还差点闹出了人命。于是徐志摩便多了个“大众情人”的封号。
结识了王赓与陆小曼,徐志摩常常往王家跑,约夫妇俩看京戏,到六国饭店去跳舞,去来今雨轩喝茶,往西山游玩。陆小曼自然乐意加入,但王赓有些犯难。最初,碍于同门情谊,加之他又极欣赏这位横溢的诗人,因此徐志摩相邀,他也常抽空一起去玩。可徐志摩来找他与小曼,才不会管什么假日不假日,只要兴起,一准儿到王家报道。久而久之,王赓心疼起那些耗在游山玩水,舞池玩乐上的时间,于是,只能对徐志摩说:“叫小曼陪你去吧,我太忙,我不去……”。他也会对自己的妻子说:“对不起,让志摩陪你去玩,我忙……”
不难想见,王赓为人冷静,理智,是个事业心重的人。当然,徐志摩也并是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一样有事业心,胸中一样埋着理想的火苗。只是,他与王赓相比,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而不愿轻易辜负生命赋予的意义,所以他浪漫,也热烈,对生命有火一样的激情,仿佛不将人间烧成一片赤地而不罢休。就好像他还在康桥求学时,曾有一次在狂暴的风雨里等待,浑身浇了个透,只为了捕捉一条雨后虹。
这便是他对生活的激情,带着不顾一切的执著与绝决,多大的风雨也浇不灭。他的生活宗旨,一向带着他所推崇的西方人的入世方式,是一种把“热乎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它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
所以,当徐志摩带着他的热烈与爱情面对面时,便坚持:“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是的,徐志摩便是这样将爱情视作宗教,愿为之身死的人。
因此我们便能想见,浪漫热烈如徐志摩,遇见了陆小曼,那是一场胜却多少人间至景的绝代相逢。一个是浪漫的彩虹,热烈多情;一个是美的光芒,轻盈娉婷。四目相接,眼波一抹惊鸿,如春风吹开三月桃花,便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可若仅仅是这样,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或许会少一些。但偏偏,那股让他们陷入热恋浓情的力量里,还有他们为彼此点亮的,精神的需要。正是这一点,让他们义无返顾地一起投向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