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徐志摩深信他与陆小曼——他的眉,能因对方而让彼此的灵魂走向圆满。因为他们了解对方,因为他们趣味相投。同是文学与艺术浸染下的灵魂,每一次交流都是生命的愉悦。不单如此,徐志摩懂陆小曼。他知道,陆小曼正压抑着自己的心性,所以他劝她,做一个“真”的自己,教她“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徐志摩在对陆小曼说着这样的话时,想来眼睛里正射出灿烂的神辉,照彻了陆小曼的肺腑。
真正的情场高手会明白,抓住女人的心,从来不必使太大的力气在别地方,只要你能真正懂她,懂得她心里那一点从不愿为别人说的情绪,那你便抓住了她的心软。那一点情感的触碰,会御下她所有的心防。徐志摩或许不是特别的情场高手,但他天性中的浪漫与热烈,令他比其他人更懂女人,最重要的是,他比王赓懂陆小曼。所以,当王赓在他日日刻板的生活行轨中,将陆小曼推给他时,他真挚地,劝着陆小曼不必再自欺欺人地在时光中偷活。这,便是在陆小曼的心上拉了一把,把她拉向了自己。于是,陆小曼的生活转了方向,心也转了方向。
他们跌入了恋爱。
徐志摩因有了陆小曼,而宛若新生。这是爱情的力量。有人说,如果无法忘记一个人,是因为时间不够久,新欢不够好。可是,一个好的新欢或许比时间更能治愈心伤。此时的徐志摩失去林徽因不过一年半而已,但多亏了陆小曼这个新人够好,于是,他这朵本无处着地的雪花,才能那样快地摆脱情感的迷茫,认清自己的方向。现在,他可以“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多么甜蜜温柔。情人的抚慰,融融的,暖了他的胸。这就是爱情。
也许是上天有意,就在徐志摩与陆小曼频繁往来的时候,王赓被调往哈尔滨任警察厅厅长。原本就是志趣相投的人,再得了这样好的机缘,这一天天的,感情哪有不浓起来的道理?于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开始肆意地放纵,仿佛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存在似的,情浓得再也化不开。
陆小曼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原来灰暗的灵府,点亮了他的心火。原本在情人间最平常不过的调笑,也能激发诗人最澎湃的诗潮。不过是玩笑间,陆小曼娇嗔吐出一个“疼”字,在徐志摩的诗里,都是浓情带着缠绵:“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在舌尖上溜——转。一双眼也在说话,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那怎么也看不够的爱人,当然也得用笔写下,记录她是徐志摩的眉:你看她郊游时,快活逍遥:“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像柳丝,腰娜在俏丽的摇……”你看她安睡时,一样美丽娇艳,就像“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徐志摩在陆小曼流动的生命里起了一座爱墙,在那里,他的爱纯钢似的强,“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用浪漫情诗说出的爱的誓言,如此执著而坚强。
这是爱。世事轮转,年复一年。相同的日升月落,因为身边有你在而变得独特。你是一切灵感的源泉,生命也便因此而丰富生动。爱你,等于爱着自己的生命。于是,石虎胡同七号新月社里,“翡冷翠的一夜”后,两人私定了终身。从此,徐志摩变得什么也不要了,陆小曼已经给了他“完全的甜蜜的高贵的爱情”。在那里,他“享受了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但这平安享得太早。
这对才子佳人,在当时都是风流的人物,本就活在众人眼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话题,更何况他们的交往,已然热烈到盲目,忘记了遮挡。于是,陆小曼的母亲知道了。任你多开明,任外头的新潮、解放已经吵得有多凶,但已婚的女儿与人私通,在哪个做父母的眼里,不是一件有辱家风的事?放着好日子不过,什么精神不精神,都是外国小说上的行为,在长辈眼里,都是无谓的话。因此陆家家长禁止了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往来。
原本徐志摩得着陆家长辈的宠爱,在陆家进出自如,但这下,他几次去找陆小曼,勃勃的兴致都被守门的仆役兜头浇了凉水。无奈,只好学旧戏文中的情形,贿赂了挡驾的门人。使了这一手,门就打开了缝。可几次下来,门人的胃口却越来越大,一次竟要了徐志摩五百元。但这不是最令情侣头疼的地方,更头疼的是,陆家的丫环们,总是纠缠。她们甚至将徐志摩送给小曼的香水,名贵饰物,乃至书信都扣下……可怜陆小曼虽然心里清楚,但却也说不得。
渐渐地,整个北京城知道了。这段风流韵事被人嚼成了渣。最后,王赓也知道了。被自己信赖的兄弟扣上了绿帽子,这怨与恨,凡是个男人都吞不下,更何况王赓是个军人,自有军人的硬脾气。听说,他为此事摔了枪。那时的王赓正在孙传芳的五省联军司令部里任参谋长。按说北洋军阀治下,王赓身居这样的职位,举起枪对着徐志摩扣动扳机泄愤,于公于私外人都无法多说一句。但他没有这样做,毕竟也是儒将。不对徐志摩喊杀,站在王赓的角度看,便是极大的风度。也正是这风度,足以让徐志摩愧得避开。
(三)欧游漫录,爱的疗伤
“龙龙: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
离别,是因徐志摩要去欧洲。
一个月前,徐志摩接到恩厚之从南美寄的来信,说是泰戈尔正想他想得厉害,希望能跟他在意大利见上一面。泰戈尔想他想得紧,可徐志摩此时正为了他与陆小曼的爱情肝肠寸断,绝不想离开北京。但他还是回了信,告诉他最亲爱的老戈爹,自己虽然不愿意离开北京,但一想到老戈爹病了,想他了,就禁不住眼中蕴泪,坐立不安。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在3月里跟老爹见上一面。
他在这个当口走,虽说是应泰翁邀请赴欧,可明眼人一看便知,徐志摩多半是借这次离开,避避与陆小曼情事的风头。
大多数时候,感情没有理智与道理可言。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爱情,在情感上或许能为人所理解,但在道德上,他们着实理亏。那还是20世纪的20年代,旧道德容不得他们。即便在今天,新道德无论再怎样提倡开放,也无法原谅他们。徐志摩面对舆论,或许还能倚仗着他的理想与激情挺着胸面对,但王赓,他要如何面对?无论自己眼里的爱情有多高贵,理想有多纯洁,他徐志摩总归夺了兄弟妻。
所以,你可以说他的离开,是为了逃。逃开一时之间的满城风雨,逃开王赓;你也可以说,这是他的自罚。就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一次“自愿的充军”;你或许还可以说,他是为了沉淀自己的情感,理清自己的思绪,细想与陆小曼的情感出路。无论如何,徐志摩打算离开了。
1925年3月9日晚,酒宴,饯行。
新月社的朋友们在场,陆小曼出席,王赓也出席。这不是一去不回的旅程,但因感情的波折,这酒吃得反倒像是为了一次永诀。陆小曼大醉,连叫着:“我不是醉,我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小曼苦,徐志摩也苦。他想抱着他的眉,让她安稳,让她舒服,可是王赓在,所以,他只能站在一旁看,轮不到他来疼他来爱,而只能揪着心,咬紧牙关替陆小曼熬着。好不容易,人群散去,他含泪,把爱恨情痴写在纸上: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
我只能站在旁边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
……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的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
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
信的最后,他不忘嘱咐陆小曼等他回来。他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 这信一写,便写了整整一夜。
从信上看,徐志摩似乎对他与陆小曼的事情有了解决的方法,以至于“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但现实中,徐志摩看起来并没有明显的举动。他只是一边周游,一边等着与泰戈尔汇合。不但如此,他这次欧洲之旅,倒像是专程为了做清明去的。
在写给《现代评论》的通讯中,徐志摩说:“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我每过不知名的墓园也往往进去留连,那时情绪不定是伤悲,不定是感触,有风听风,在块块的墓碑间且自徘徊,等到斜阳淡了再计较回家。”
过莫斯科,他凭吊了克鲁泡特金、契诃夫,瞻仰了列宁遗容;到佛罗伦萨,他去了但丁、勃朗宁太太、米开朗基罗的坟;在罗马,他拜谒了雪莱、济慈;等到了巴黎,他不但去了伏尔泰、卢梭、小仲马、雨果、波特莱尔、曼殊斐尔的墓前,还哭拜了茶花女、卡门。
凭吊是将精神的迷茫托付理想的偶像。徐志摩带着一颗惶惶的心来,因为道德与理想的拉扯,人情与现实的残酷,一切都在危及他的信念。在出国前,3月4日,他写给陆小曼一封信,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可见,他想过放弃,但或许是幸运,泰戈尔的信晚了六个星期才来。
既然机缘不许他放弃,那便只有坚持。寻访伟人,便是为了给自己的意念注入坚定的心血。雪莱、济慈、伏尔泰、卢梭、曼殊斐尔,都曾在他心里种下浪漫与激情。现在,他重来探访,静静凝望,幽幽冥想。一次次瞻仰英灵,一次次缅怀这些痴男怨女的爱与痴,亦是在回望他曾有过的理想,坚定他现在怀抱的追求。或许就在这墓园里听风的时候,生者的信仰与死者理想再一次地,产生了共鸣。
自己的理想坚定了,就盼爱人的想法与他一样。但他与陆小曼中间隔着远远的距离,她的身边还有家人跟朋友在干扰她,所以他生怕爱人忘了自己,于是便写信对她说:“你不能忘我,爱,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他必须鼓励他的爱人,让她明白,他们之间的真爱“一定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渡过死的海”。
可有时,陆小曼捎来的信中,总透着绝望的语气。这对徐志摩而言,无异于一把杀人的刀。但他不能退却,他必须鼓舞她,给她勇气。“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的信道。”还有些时候,陆小曼免不了因顾念家人的情感,而显得软弱。这时,他得坚定爱人的信念,让她抛却妇人之仁:“你说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杀灭多少性灵,流多少人的血,为要保全她的面子!……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的血肉去祭迷信!”他告诉陆小曼,他们俩人的命运,就在于她的决定,而她决定的日子,就是他们的理想成功的日子。
一封封信,连连地发,纵使隔着半个地球,他也没有忘记让自己的精神与陆小曼站在一起,肩并肩地对抗那些因循守旧的人群与制度。这是一场与命运之神的战斗,也正是在这场战斗中,徐志摩知得,他的小儿子徐德生夭折了。
那是3月26日,他抵达柏林,去见了张幼仪。三年,这徐志摩与她离婚后,第一次见到她。他来见幼仪,也是来见小儿子德生,却不料,幼仪挂着两行泪在等他,而三岁的幼子只剩了一撮冷灰,静静躺在小小的盒里。
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清明。
孩子生前,徐志摩仅见过他一面。那是在与幼仪签署离婚协议那天,他们刚放下笔就到医院去看孩子。小小的生命,软软地躺着,莹润的肌肤闪着生的希望,正等待着未来。徐志摩那时贴着玻璃痴痴看了好久。可那一见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只是通过他母亲的信,才知道他长高了,长得像极了自己;知道他人见人爱;知道他极有音乐天赋,三岁大就喜欢听贝多芬与瓦格;知道他睡前一定要抱着小提琴才能入睡……
如果他能长大,必定漂亮,或许能成为另一个莫扎特。他承了父亲的性灵,母亲的坚忍,会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孩子。也许是上天后悔将这样完美的品性赋予一个凡人,所以将他的性命折损。徐志摩捧着孩子的骨灰盒不断地掉眼泪,这泪里有伤痛,有愧疚,有对命运无常的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