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路,没人走,就更没有路了。
荒山野岭,能有穿山的曲折小路已是难得,更不要奢求什么上山的台阶。
雨快要停了,罗修摘了斗笠,在林中穿梭,看似动作缓慢,实则几近于常人平地奔跑。
他攀石越壑,一路行来,无论是树上还是土里,竟是难以找到可吃的东西,林间不乏溪水,按理不该如此贫瘠。就算是早春天寒,冰雪刚消,也未免太过清冷了。不然一群常走山路的人怎么会在山上饿成那个样子。
刚过半山腰,罗修就顿住脚步,蹲着一颗树旁仔细地端详着什么。
破碎的树皮散落一地,大片的树茬漏在外面,有些发红,雨水浇在上面,染出一种木材特有的鲜红。草丛大片地倒伏,枯白与嫩绿混成一团,几乎划出一条路来。
这个痕迹,可不像是什么石头压出来的。
如此夸张的痕迹,看来这位白衣人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啊。
他继续向上,时不时停下来东张西望,寻着一些蛛丝马迹。
山势慢慢见缓,又行了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
茂密的林海中出现了一片空地,一座占地颇大的宅院,映入罗修的眼帘。琉璃瓦反着雨后的阳光,明晃晃的。
一片林海之中,多出一座绿瓦红墙,乍看雅致,细想却实是突兀。
隐深山而不忘奢华,非贤士所为。这绿瓦红墙更是犯禁之举,甘愿隐居山林的人,又何苦自找这些麻烦。
正中间朱漆的广梁大门,本是官宦人家的象征。但细看梁柱交接处的雀替,又不曾有半点雕刻,并无品阶装饰。
门环吞兽也不是常见的椒图,反而怪模怪样,无半点凶气。
最奇怪的一点,富贵人家,谁家不是门槛高高,纵是贫苦人家,休伦高低,房子的门槛总是要有的,可这家大门竟然不设门槛。
也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单纯的人傻胆子大。
罗修丝毫没有迟疑,走上前去,捋起袖子,一把扣住了门环。
笃、笃、笃!
铜制的门环与木质的大门,击出简短而低沉的节奏。
少倾,门分左右。
一个白衣男子从里面走出。他面目阴柔,不大看得出年纪,也许二十余岁,也许三十出头。见到罗修,也不惊奇,反而深施一礼。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罗修一路上打的腹稿此时真成了腹稿,全被憋在腹中,一时语塞,只得整整袖子还礼。
“先生可是来做赋的。”男子说话倒是十分客气。
“这个。”罗修一时气势全消,“赋可以做,只是可能不尽如人意。更要紧的是有几句话想说。”
男子似乎心情很好,连连点头。
“即是如此,请先生进屋一试。”
“今日还有一位先生登门,您二位总是能写出一篇的。”
还有一人?
罗修不由得心中一动,这是何方的高人,还是谁家的倒霉蛋。
多想无益,看看缘由再说;他拿定了主意,迈步走入院内。
墁地的方砖,中间余出一条石子小路,直通正房。
正房加上左右厢房,也配不上这外面的墙院宅门,但也可以说是富贵人家,有几分气派。
罗修与那白衣男子并肩而入,还未来得及细瞧这内外反差,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天下竟有你这等蠢人,做赋做赋,我看是作茧自缚。”
罗修扫了一眼白衣男子,见他面色如常,这才四下打量。
原来院墙根处绳捆索绑了一只小猪,并非常见的黑猪,反而长了一身红如火焰的鬃毛。此时正挣扎着嚷叫。
它口中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发出宰猪前常有的哼哼唧唧与尖利的号叫。真是应了那句忙不过来的嘴。
“看什么看,两个蠢蛋,加上屋里那个,三个蠢蛋。”
“哼哼,三个蠢蛋凑到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
罗修也不气恼,走上前去仔细观看。
那白衣男子却是从地上拾起一截断开的绳子,几下就把那一张拱嘴捆的严严实实。
而后冲着罗修深施一礼,“若不捆上,它就说个没完,真是惊扰先生了。”
罗修连忙还礼,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门。
有点儿意思,这房门怎么也没有门槛。
屋内还有一人,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一看便是个书生,虽然并不文弱,但一身的书卷气。
他一直坐在客座的圈椅上,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似乎惊魂未定。见两人进屋,连忙起身见礼。
罗修还礼之余,只觉得十分有趣,这深山老林里,何时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要行。
“在下无名氏。”
“在下罗修。”
而这白衣男子身为主人,非但没有半点通名报姓的意思,反而转身从条案上拿了纸笔,递给罗修。
“请二位先生在此做赋。”
说罢竟毫不迟疑,转身离去。两扇房门也被关的严严实实。
阳光从窗棂纸上透过已被消了大半,屋内顿时有些昏暗。
无名氏见那男子出门,听着耳边再无半点动静,才低声开口:
“小兄弟你太不谨慎,这人一看就不是凡人,怎么能随意给了姓名。”
罗修一笑,“先生既知道他不是凡人,怎么还来此涉险。”
无名氏漏出一丝苦笑,“我应邀访友,路过此地,想不到遭此无妄之灾。”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得硬着头皮写上一篇,但愿过得去这一关。”
他边说边打量罗修,见他镇定自若,大为好奇,开口问道:
“我看罗兄弟安之若素,想是胸有成竹?”
罗修闻言身形一顿,连连摆手,“我这点本事万不敢在先生面前献丑。”
无名氏听了也不强求,自己提了笔,蘸饱了墨,刷刷点点,不多时就已然写满了一张纸。只是停笔读了两遍,又是一声叹息,将笔缓缓放在青瓷的山字笔搁上,将这纸揉成一团,掷在一旁。
罗修正坐在一旁,打量着室内摆件,只觉得室内还有几分模样,相比那华丽而经不起细琢的外院顺眼的多。
青瓷细腻木色柔和,四处物件摆放得体,正北板壁前放长条案,左右两边各摆了一张花梨太师椅,上挂着一副中堂,只是没有挑山。
这中堂画倒是十分有趣,有山有水有人烟,只是无印无款,不知是何人所做。他正要细看,却听到揉搓纸团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他转头看向无名氏。
“先生这是为何?”
无名氏一阵苦笑,“罗兄弟,实不相瞒。在下初应童生试,便是三试第一。”
罗修笑着开口:“先生大才,想来是一路青云。”
无名氏苦笑更甚,连连摆手:
“罗兄弟误会了,愧煞我也。”
“我并非此意,只是在下接连两次乡试皆是榜上无名。究其因缘,这第一是学问不到,这二嘛。”
他略微一顿,又继续说道:
“第二就是我自幼喜好一些奇闻怪事,时常做些神鬼文章。”
罗修笑容不减:“这不是巧了,此番事了,正足先生谈资。”
无名氏郑重地打量着罗修,缓缓开口:“罗兄大气,再下自叹弗如。”
罗修连忙摆手:“先生年长,称弟即可。”
无名氏却是坚持说道:
“罗兄也知道,这搜神志怪与科考文章终究大不相同。年长日久,受此影响,所做的八股文章也往往不合规矩,过于随意。平日行文里更是时有放肆戏谑之语。”
“做赋虽说不比八股,可我一时旧病难医,若是惹恼了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罗修听完,略一点头,倒也没有接话。而是从椅子上站起,整了整衣襟,开始活动手脚。
并非是他准备提起笔来丢人现眼,只是若那白衣人当真油盐不进,就好好地讲上一番道理。
无名氏盯着桌上的白纸,继续开口,“刚才我说的那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罗修问道:“那什么是最要紧的?”
无名氏转头看向罗修,“他没说让我们做什么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