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飘扬,春雷隐隐仍在作响。
罗修蒸干了身上的衣物,只是这身青衣已然看不出半点原色。
穿上大氅,带上斗笠,倒也不大明显,只是一口宝剑左挂右挂都觉得碍事,索性往大氅里三擩两擩,竟是再也看不出痕迹。
他此时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又说不出的感伤。
万般语塞,只得闷着头,向前彳亍着。
倒春寒的时节,凉意逼人。山间小路湿滑,脚下时不时擦起一片软泥。
但既然是路,无论多难走,沿着走就一定能找到人。
你看,这不就找到人了。
可是,人有可能是饿人。
不错,饿人。
他见过饿的不行,抱着路人大腿哭嚎的乞丐,见过瘦骨嶙峋的偷儿,见过为了一个馒头沦为暗娼的窑姐儿,可离了五城兵马司的弓刀所控,到了虎贲卫士的明盔亮甲再也照不清明的地界,他就见识了一种全新的饿法——抢。
不同于从街边馒头铺抓起一个馒头就跑,那种低级的,保命式的抢法。需知这种抢法连主家都不愿意花时间去追。跑上半趟街,甩下两句狠话,警告一下后来者,也就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去了。
手里拿着棍棒,拦路抢劫这种事对罗修而言有些遥远。
出京以来,他也想过路上可能遇到山贼;他也不禁幻想过,从密林草丛里窜出几十号占山的土匪,把路一拦,像书中戏文里写的那样,口念山歌词,高喝要命要钱。
他在脑中想过如同戏文般的应对方法,报个假名号,然后很有江湖气地攀谈,念两句黑话,没准儿还能被奉为上宾,混个匪号;或是一场大战后,纵马离山,留下一段白马青衫的佳话。
可惜大黄不在,就是在,纵牛离山也不好听。
但看着眼前这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和他们手里的“武器”,罗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一根连着细杈的粗树枝,一把已经卷了刃的菜刀,再加上几块路边拾来的石头,构成了这支精锐的土匪部队。
之所以着重说这些死物,着实是它们比那些面黄肌瘦,摇摇晃晃的活人看起来威慑力大些。
饿久了的人,眼睛是发蓝的。罗修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但他觉得有待考证。
因为他眼前的这些人,眼睛发绿。
夜里像极了子夜时分,密林里若隐若现的幽光。
他可以轻易地放翻这几个“悍匪”,但看着林子中隐隐约约的,或纤细或瘦小的身影,他还是拿出了干粮和肉脯。
于现在的他而言,少几顿多几顿,影响不大。
“你们是哪里的人士,怎么在这里做起剪径的营生?”
呸,书听多了,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几个人拿了干粮直奔林子,只留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与罗修搭话,他拿了小块干粮含在嘴里,慢慢润湿,口齿不清地回答道:
“先生可曾读过书?”
罗修一时有些懵了,难道是自己读书太少,听不懂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
“这个,粗略地读过一些。”
他本想说读过。只是想起京中那些读书的朋友,对照了一番学问,就下定决心不能给读书人丢脸。
这人倒是不挑学问大小,一听这句读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罗修不由得一阵惊奇,我朝读书人什么时候有如此地位了。
树林里面的人也是摇摇晃晃地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妇女孩童,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先生救救我等啊。”
罗修更是疑惑。
“你们先别跪,都起来。”
“你们拦路劫我,倒要我来救你们?”
那先前与罗修搭话的男子急忙开口,但又舍不得嘴里刚刚软化的干粮喷出,只得呜咽着发出难以听清的声音。
“我们……并非有意……只是被逼无奈。”
他强行咽下干粮,噎的两眼翻白。
旁边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上前来,他虽然有些年纪,但还未到行动不便的时候,应该是饥饿劳累所致。
他拄着一根树枝站定,缓缓说道:
“这位公子,实不相瞒,我们这些人,是年后一同回城的同乡。”
“十日前路过此地,本应是轻车熟路,却不想被一个白衣男子拦下,问我们读没读过书。”
一个青年此时过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后,发出一阵哭腔:
“都是我好面子,跟着账房先生认了几个字,就说读过书。那人一听大喜,就拉着我们要去山上做客。”
“这路我们年前刚走过,山上有没有人再清楚不过,哪敢做什么客,纷纷推脱。”
“不想那人张嘴一口白烟,我们就全都昏过去了,再醒来已经在山上了。”
青年的眼神中充斥着恐惧,但还夹杂着些许羡慕。
“那屋子真是华丽,我在城里做工三年也没见过那么好的屋子。那白衣人见我们醒过来,竟然大摆了一桌酒席,让我们与他喝酒。我们心惊胆战,不敢不从,只是喝了几杯,他就让我为他做一篇赋。”
“这位先生,我们群人里,读书最多的就是这几个上了一年学的孩子,连赋是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给他做啊。”
一句话说完就是泣不成声,罗修听得兴起,连忙问道:“后来哪?”
那老人深吸了口气,接过话来继续说道:
“我们只得实话实说,他听完很是生气,但并没把我们怎么样,只是要把我们轰走。”
“我们以为逃过一劫,正暗自庆幸。”
“不想从里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唤他进去。不多时那白衣人出来,便改了主意,非要我们找个读书人上去,才可离开。”
“我们只说是快些离开,再也不回这里。可是,无论怎么走,都出不了这山。”
“这一番折腾下来,我们的行李不知掉在何处,也不敢回去寻找,只剩下随身的物品,在这山中苦捱了数日。可这山中连个大点儿的活物都没有啊。”
“今日见先生前来,才舍命前来讨些吃食,万不敢有加害之意啊。”
那青年此时已经止住了哽咽,接口道:
“天下说自己读书多的,都是骗子;只有真正读书多的人,才会说自己略懂。”
罗修有些尴尬。
“也不尽然,有些人当真是有才可恃,有些人却是爱说实话。”
那青年二次跪倒,“先生您若是会做赋,求您救我等一命,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
罗修将他掺起。
“你虽爱吹嘘,倒还有几分担当。你们就在此处歇息,我上山去试试,能不能让他放你等下山。”
那老者突然开口:
“这位先生,如若做不出来,莫要自误啊。我等已然落得此境,再连累先生,实在是罪孽深重。”
罗修一时有些感动,越发气恼这年青人口无遮拦,连累了好人。
“您不如直接去官府通报一声,找高人相助啊。我等出去后定有重谢。”
原来是自己看着不像个有学问的。
罗修强扯着笑容。
“老人家暂且宽心。我且上山去,与他言明一试,如若不成,再去寻高人不迟。”
老者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罗修已大步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