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修一时也有些发懵。这人下了这么大力气,竟然不提任何要求。
这山底下这群人饿的冤啊。
为了这点儿糊涂账,一群人老的老,小的小,在山里晃荡了这些日子。
不过回想起刚才无名氏下笔,并无太多停顿,很是流畅。也不知这无题的文章,他是怎么写的。一时好奇,在桌下寻找,见那纸团就停在桌旁。
无名氏看了罗修一眼,见他并无搭话的意思,也就转头盯着白纸继续发呆。
罗修站起身来,从桌旁捡起纸团,顺着纹路缓缓展开。
一番折腾下来,纸上已有了些黑印,但字迹还算清晰,并无影响。
单论文体,行文算得上中规中矩,写的是这怪异的院落,说的是此间主人。
只是若真给了别人看,只怕逃不过一个好友割袍,亲朋断义。
不提对院落品味的描写,不提对主人的讥讽。
单说最后几句,直接借了阮籍的《猕猴赋》来,一通明嘲暗讽。
这“婴徽缠以拘制兮,顾西山而长吟。”
到底是你被此方主人拘缚于此,几近日暮西山。还是此方主人被这屋子束缚在山林中,命不久矣?
还有这“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
天下大抵没有哪个人生的如此贱骨头,费了一番功夫,兴师动众地寻赋是为了找丧气。
万幸他没地方去借阮嗣宗的马车,不然怕是要在院子里兜上一圈,喝完酒再骂。
虽说是任谁心胸宽广,平白无故被掠上山来做什么鸟赋,也难免一肚子怨气。可如此诡异的氛围下仍能出语讥讽,实在是个妙人。
再者那白衣人实在怪异。
看似彬彬有礼,举止得当,实则礼数是乱行一气,并无章法,只显繁琐。
行动之间又似乎不愿与人相处,急于离开。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
换言之,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有可能浑浊闷楞,沐猴而冠。这篇文章,也不知他能不能看懂。
无名氏看他捡起了自己的纸稿后便低头不语,以为他也是不满自己这篇赋。开口道:“罗兄此相,可见我所言非虚。”
罗修思绪被打断,也就不再多想,只是哂哂笑道:
“先生,这实话有时候不能实说啊。”
随后又是一挑大指,“先生身陷险境,一支笔也不饶人,真乃我辈楷模。”
无名氏只是苦笑,“罗兄,休要取笑了。”
罗修开口道:
“不知那院主人在哪?正所谓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啊。”
无名氏一声叹气,“罗兄有所不知,今早下雨之时,我正巧路过山下小路。未带雨具,就找了个避风处躲雨。不想遇到这人,他拦着我问可会做赋,一个会字刚出口我便不省人事,再醒来已是到了此处,他递过纸笔就转身离去了,与方才情景一般无二。”
罗修一乐:“好一个甩手掌柜。”
无名氏无心谈笑,也不接茬,只是继续说道: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四处寻找,院里院外摸了个遍,只有这扇门打得开。四下叫嚷也无人应声。”
“这正房明显有前后之隔,可我们只能待在大厅,其余的隔门也是打不开的。有动静的只剩下院里那头猪,在地上不停地摩擦。”
罗修起身在屋内打转,前后隔间并非如同常人家用些门帘屏风,反而是一道木门,大片镂空雕刻的花纹,只是缝隙里用纸蒙着,并不透亮。
他上去连推了几下,与无名氏所言相同,门丝毫不动。他试着捅破这层纸,手指一按,丝毫不动,纸后竟是实心儿的木头。抬脚踢了几下,却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
无名氏见他尝试破门,也不阻拦,继续开口:
“我一时惊奇,走过去细看,正巧它嘴上的绳子被磨断。我只说这猪毛色新奇,想不到它竟口吐人言,张口就骂。我不知是捅了什么篓子,急忙回到屋里。不多时就听见有人敲门,随后罗兄你就来了,慌乱之下,连问他题目的事都忘了。”
说罢并未拿笔,只是拿起墨锭,一圈圈地研磨,盯着墨汁的波纹想着什么。
罗修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停顿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既然他没说题目,先生何不随意作上一篇,休管他天南海北,姑且试上一试。”
无名氏听闻此言,有些犹豫,手中的墨锭停在砚池中良久才放下,伸手提起笔来。
“此时也别无办法,暂且一试吧。”
只是这次他不再有一丝停顿,像是之前做过此文似的,一篇工整的小楷挥毫而就。
罗修见他运笔如飞,连忙凑上前去观看。
“煎饼之制,何代斯兴?”
罗修面色不改,只是眼神十分怪异。
“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
罗修已经开始给无名氏相面了。
这位无名兄莫不是饿的失心疯了。
“夹以脂肤相半之豚胁,浸以肥腻不二之鸡羹,晨一饱而达暮,腹殷然其雷鸣;备老饕之一啖,亦可以鼓腹而延生。”
别说鸡羹了,他这一路连兔子都没见过半只。
“汤合盐豉,末锉兰椒,鼎中水沸,零落金条。”
罗修不动声色地把手按在肚子上。这一通折腾下来,倒是真饿了。
白衣人不按套路行事。
按那青年所说,上山后不应该摆上一顿酒宴嘛。
成与不成,吃了再说啊。
“野老于此,效得酱于仲尼,仿缩葱于侯氏,朵双颐,据墙次,咤咤枨枨,鲸吞任意。”
罗修看罢,连连摆手,笑着退在一旁。
“先生何以害我?读完这篇怕是要饿死在这山中啊。”
他将自己扔在椅子里,仰着头,给高悬的房梁相面。
那无名氏也不复先前的凝重,反而一脸轻松,在笔洗里涮净了笔,不慌不忙地挂在架上。才面带笑容,转向罗修。
“罗兄欲作壁上观?”
罗修一愣,“先生何出此语?”
无名氏站起身子,弹了弹下摆,整了整袖口,略一拱手。
“罗兄从进门来,明知古怪,却不见丝毫慌乱。”
“明明是客居于此,言行之中不见丝毫拘束,嬉笑之间更是宛若游戏。”
“毫不动笔,见我做这玩笑之语,也不惊恼,定然是胸有成竹。看来今日此劫要仰仗您这位贵人了。”
说罢一揖到地。
罗修也不避让,当真受了这一礼。随即伸手取了文章,正色说道:
“先生此言差矣,常言道,民以食为天。此赋言一域之天,怎能说是玩笑之语。”
随即面朝房门,将手中白宣扬起,高声喝喊:
“此间主人,且来看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