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府地近中原,时令分明,惊蛰一至,便有春雷始动。
罗修独自一人行走在山中。
雨水在他的斗笠上聚集,时不时化作一道细微的水柱流下。脚下踩出轻轻的印痕,不多时便被雨水灌满。
虽说是春雨贵如油,但罗修却并没有什么喜色。
他面色严峻,双眼微微眯起,观察着四周。
烟雨朦胧的青山,在他眼里别有一番景色。
一脚用力地跺在地.上,溅起泥水和草屑。
土被雨水浸透,有些松软,压实些即可。
就在此处。
他将斗笠外氅尽数脱下,远远地掷在一边,漏出里面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
双掌自腰间缓缓提起,直至胸口,瞬间翻碗坐掌向地下一沉。
哼!
随着一声闷哼,只见方圆三尺地面仿佛被巨石压过,平平沉下去二寸有余。
罗修也不管地上泥土潮湿,盘腿坐下。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便缓缓入定。
细雨洒在他身上,很快打湿了衣衫。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眉头紧锁。
渐渐地,雨水已经不能再近他身,稍一靠近便化作一团白色云雾。
若有人见此场景定会惊愕万分。
世上修行之法,上感天时,下应己身,精密异常,来不得半点随意。其中忌讳种种,遇惊雷往往是不可练功的。无论你是习武修道还是打坐参禅,皆是此理。
时间一点点过去,罗修的眉头却不曾有半分舒展。
这春雷隐隐,春雨绵绵,效果远不及自己预想。
这样下去,恐怕是要徒劳无功。
他越是如此想,便越是焦急。雨水蒸出一团团雾气,初时还只是头顶三寸,后来竟是化作一个白球,雾气绰绰竟再也看不清人影。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罗修脸上一片殷红,像是从沸水锅里烫出来似的。
原本蒸的半干的衣物,已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挂在身上。连头发也汗涔涔的贴在头皮上。
骤然,从远处山顶上升起一道青芒,于昏暗的天地中宛若一道霹雳,伴着阵阵裂帛之声,刹那间已经破开了白雾直奔罗修的面门。
有人说,临死前的一瞬,人脑中会浮现一生的时光。
但罗修此时脑内却是一片空白,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觉得天地间孤零零只剩下他与这道青芒。
他身体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脑海内如同雷击,一声爆喝脱口而出。
只见一团白雾四散,四周泥土新芽飞溅。青芒打着旋儿飞出,远远地插在地上,竟是一口冷森森的宝剑。
罗修站起身子,只觉得一股凉气起尾闾直入百汇,又是一股暖流直达丹田,如河车入水,搬运不停。
但他顾不上体会身体的感觉,也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只是死死地盯着远处烟雾缭绕的山峰。
“坐下。”一只手轻轻搭在罗修的肩上。
罗修浑身寒毛炸起,头也没回,转腰带臂,一肘已经直奔声音来处。
他惊怒下一肘,瞬间而至,却扑了个空。
肩上的手非但没有撤下,反而多了一只。
这两只手微微一颤,罗修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只得随着那人力气坐下,竟还是方才入定的坐姿。
“继续运功,不可妄生杂念。”
罗修听清了这声音,放下心来,安心地体会自己刚刚所得。只觉得体内河车运转,再无半分冷暖之意,渐渐的连搬运之感都全然消散,只觉得十几年苦修仿佛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这才缓缓睁了眼,开口道:
“师父。”
只见他面前站着一位黑瘦的老者,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但脸上皱纹不多,一头花白头发也是黑多白少,双眼半睁半闭,一绺长髯飘洒胸前。一身粗布衣衫,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根麻绳,上面别着一把空剑鞘。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我说的话你倒是忘了个干净。”
罗修连忙起身,陪着笑脸:
“怎么会,徒儿时刻谨记。”
老人转头看他,似笑非笑。
“是嘛?罗少爷,罗公子,罗大胆!”
“这么说,是我让你依‘雷火丰’破境的?”
罗修本来还龇牙咧嘴,做出一副苦相,听了这话连忙站在一边,再也不敢多言。
老人缓缓踱步,继续说道:
“这套功法,我师傅传下来之时只合四时之意,起名唤作四时功。分春备、夏发、秋收,冬藏四部。以夏发最为凶险,成则矣,不成则万事皆休。”
“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依二十四节气,将这真气激发之时转至惊蛰,借春雷激发,再无性命之忧。我不大会起名字,也就随口叫作节气功。”
“你凭着半吊子的堪舆之术,便以为此处有天时地利,合‘水地比’之貌。竟擅引地火焚身,强行合雷火丰之象。还妄图借‘山风蛊’之势居中调和,自以为全了五行之数,其中种种强弱又岂是你能拿捏的?”
“你临行前,我是如何嘱咐你的。”
罗修躬身垂手,开口道:
“惊雷动,发雷音。震上震下,震惊百里。”
老人气的不行,随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他头上。
枯瘦的巴掌拍的他生疼。
“虽说是大丈夫生天地间,有时难免一搏。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似你这般暴虎冯河,岂非是嫌自己命长。”
罗修连连点头,只是嘴上却小声嘀咕。
“我这失败大不了重伤,您拿宝剑直接飞我,倒说我不要命。”
老人刚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照定他后脑勺又是一巴掌。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下手没轻没重的?”
“再说,世上哪有什么绝对之事,你凭什么自认只会重伤。躲都躲不及的事,你还敢往上凑。”
罗修连忙称是,捂着脑袋再也不敢开口。
“出手,我看看你有几成火候。”
老人后退几步,随意地站住,大开大合,无半点防备之意。
罗修却面色凝重,也后退几步,随即缓缓地挪动着步子,左右脚不停变换前后,围着老人缓缓转圈。
“你过来啊。”师父随意地开口。
罗修不为所动,只是慢慢近前,猛然间一拳击出。
他这一拳打出,势大力沉,却被师父劈手拦住。
“又慢又软!”
“你可知为何!”
罗修挣脱开师父的手掌,后撤几步,似乎是要准备下一次进攻,口中缓缓道:
“破境之后,先前的习惯反而成了束缚。”
见罗修迟迟不动手,老人反倒是劈空一掌,二人相距约有一丈,这一掌却是将罗修打的倒飞出去,连他脚下的土地也遭了殃,平白多出两道垄沟。
“我如今初窥真境,气血不比往日,出力应向内寻。寻常土地,一脚踩下甚至会下陷,非但借不到力,反而耗费精力。”
罗修远远站定,也是劈空一掌。
只是这一掌远远地飘来,吹得师父胡子抖了三抖,便再没有下文了。
罗修也不气馁,纵身攻上前来。
二人插招换式,斗在一处。只是一个轻松自如,一个却如履薄冰。
“你练了十几年的招式,难道就真的都成了束缚嘛?”
“这掌力外放出来,就真的比你肉掌的威力大嘛!”
“这天地任你活了十九年,稍微翘个尾巴,它就受不住了?真借不到力嘛!”
罗修汗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额头流下,脚下土地时不时出现深坑裂缝。
“太慢,太慢。连我这老头子都跟不上,难不成日后要我这一把老骨头,替你收尸吗?”
“太轻,软绵绵的有什么用,故意送破绽给人家嘛?”
罗修再也支持不住,灵活的身法顿时宛若蛮牛。一招一式都伴着飞石碎土,连带新绿的嫩草,也漫天飞舞。
“疯牛拳,这时候能想起这招,倒还不算太傻。”
“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罗修早已说不出话来,气喘吁吁,半晌才回出一句:
“临危不可乱,遇敌不可疯。”
砰地一声,罗修的手腕被师父擒住,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命门。
“出京半个月,连脑子都扔了嘛!”
“拳打人,掌伤人。一指一扣走命门。出腿必然分高下,肘膝一现定死生。”
罗修连挣了三次,胳膊却纹丝不动,憋得面色青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师父,您这打油诗的水平实在不高。”
一只枯瘦的手掌轻轻地印在罗修胸口,直直地将他拍了出去。
“咳,咳。”
罗修干咳了两声,缓缓站起。
“师父,您怎么动真格的。”
老人却面沉似水,跟身进步,一掌拍向罗修面门。
罗修右掌探出相格,没想到一格之下,竟毫无建树,老人的手臂丝毫不受影响。慌忙中他只得让出右肩,又被一掌击飞。
“你可知内力与真气的区别。”老人嘴上说着话,脚下却是不停,又是欺身而上。
罗修只觉得右肩火辣辣的疼,后撤让步,喘着气开言道:
“性命双修。”
老人三两步就绕到他身后,双掌连环而出,接连打在罗修后背上。
“放屁。”
罗修打着跟头,摔了一脸的泥,挣扎着抬起脸来,脱口而出:
“师父,您教的。”
这场景可谓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我教的,便对嘛?”
老人拉长着声音,缓缓问道。
罗修一手撑地,一手拄着膝盖,从地上缓缓站起,转过身来。
“师父,我明白了。”
老人看着他缓缓站起,并未继续动作。
“你明白什么?”
“师父,您这是告诉我,行走江湖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不能要脸。”
砰!
一声闷响,罗修倒飞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