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公,此桩公案已了多时,何不归去!”
罗修一语喝罢。县令夫妇,二位官差,连同那十四位乡人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连屋外的风都骤然间停下。
黄牛原本一直依着墙角,此时也站起身来,摇了摇脊背,伸长了脖颈,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声。
“精!精!”
眼前场景如云雾般拉扯,逐渐消散。
隐约只能看见县令夫妇一躬到地。
定睛一看,东方已见了鱼肚白,哪里来的什么破庙旷野,分明是座座青山环抱,高耸巍峨。
远望山峦,重重积雪为白发;近看左右,棵棵嫩柳吐黄芽。
冰雪消融,化作清水潺潺,映带左右,终是早春风光。
一辆破旧的布棚马车停在眼前,马匹早已不见踪影。罗修近前几步,挑开车帘。
一个小姑娘躺在车内,双目紧闭,脸色煞白。身边还趴着三只白色的小狐狸,此时也是瑟瑟发抖,哆嗦成一团。
罗修仔细端详着车内小姑娘,正是刚才庙中的灵儿。
只是此时她已不似先前的朝气蓬勃,倒像是冰凝雪塑的一般。
若说她是活人,一身气息全无,冰冰冷冷。若说她是死人,方才拉在手里,分明确有生机。
罗修喃喃自语:“看来刚才那一礼却是受之有愧。我只以为是道谢,想不到却是托孤。”
说完又转头看向了三只小白狐。
“你们三个小家伙,给我过来。谁是巴戟天,谁是木蝴蝶,哪个是地榆炭。”
三个小家伙吓得不轻,支棱着粉嫩的耳朵,良久才哆嗦着爬出了马车。
“刚出生几年,就学人家显化,胆子还小,一声叫吓成这样。”
罗修依次揉着几个小家伙的脑袋。大黄很是不满,甩了甩尾巴,在空中发出啪啪的响声。
罗修随手抓起一个小家伙,摆弄了起来。
小家伙十分抗拒,大力地扭动着身躯,四只爪子凌空舞动,只是徒劳无功。
“看这毛皮,这尾巴,这张小脸儿——大黄,看样子是青丘又丢狐狸了。”
大黄凑上前来,仔细地端详着三个小不点。
“他们为了不让这小姑娘最后一口气散去,强行显化,伤了元气。念在他们好心,你就走一趟青丘,把这几个小家伙送回家。”
大黄摇摇头,眼巴巴地看着罗修。
罗修摸了摸它的鼻梁,轻轻说道:
“你不必担心我。你虽有辟邪的本事,但在这世上,人总是最可怕的。”
“我是人,又对人加了小心,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一趟终究是要走一趟青丘的,你就在青丘等我,不必回头。”
“精精。”大黄舔了舔罗修的手,对着小狐狸叫了起来。
罗修一把将三只狐狸抱在怀里,移到大黄背上。那三只小狐狸却十分着急,跳上跳下,爪子一直指向小灵儿的马车。
罗修冲着它们笑了笑,又随意地揉了几把它们的脑瓜。
“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虽没有什么好办法,但也会把她带走,交由专人尽力医治。”
“这小姑娘躺在这马车里不知多久,仍能感知到我,想来也是天赋异禀。大难不死,应有后福。”
三个小家伙依然不肯罢休,先后跳下牛背,在地上打个骨碌,摇晃着站起。小短腿够不到车辕,就爬在车轱辘上,挠的木轮吱嘎作响,频频摇头。
罗修有些惊奇地开口,“你们的意思是,让她跟你们回青丘?”
三个雪白的小脑袋点作一团,绒毛乱舞。
“看来这礼不是行给我,却是行给你们的了。”想起周先夫妇行礼时,他们就站在自己身边,罗修轻轻摇头,自作多情了。
罗修将灵儿从车上搬下,只觉得着孩子当真是瘦弱到了极点。从外表看并无端倪,只是托在手中像是棉絮一般。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系着红绳的玉牌,冲着小狐狸们晃了晃,挂在大黄的牛角上。
收拾妥当,他面色一正,缓缓开口:
“我见你等好心,料想你们不会害她。只是你们也得知道我的身份,尽力而为,自然成与不成皆是天命;但倘若胡乱施为,坏了她的性命,后果自负。”
三只小狐狸此时显得有些懵懂,似乎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胡乱地点头。
“你们不懂无妨,自有长辈懂得。”
“大黄,你带着他们四个,莫被寻常人看见。”
大黄点了点头,驮起一人三狐,不多时踪影皆无。
东方的日头渐渐升高。
一夜无眠,罗修却丝毫不感觉困倦。
他提起包袱,迈步就往前走。
只是刚走了两步,就停在原地,环顾四周。
我这是在哪?
大黄,你这泼牛领的好路!
也不知是不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一只青色的鸦鸟,扑棱着翅膀,从空中飞过,投下了一滩白色的不明物体。
“傻鸟,早晚拿你做飞禽宴。”
罗修闪身躲过暗器,那青鸦却渐渐下降,缓缓落在他的肩头,不停地挪动爪子,用嘴啄着他背后的斗笠。
白头黄爪,配上一身青色羽毛,如果不是形似乌鸦,倒也惹人喜爱。
罗修伸手从肩上取下青鸦,正反转了三圈,才从它青色的背上找到了一根明显的白羽,一把薅下。
“子进,你又欺负它了。”青鸦竟是发出人声。
一般乌鸦若是学人说话,必定声音嘶哑,可这青鸦发出的声音却是如同活人,无半点不适之感。
罗修随意地箕坐于地,开口道:
“你这人,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你可知它是怎么欺负我的。”
这荒郊野岭,一个人坐在地上,端着一只直挺挺的鸟说话,着实怪异到了极致。
“它不过是只鶌鶋,如何欺负得了你。”这声音甚是温和,“你现在应该在青阳府的地界吧。”
罗修道:“嗯……我把大黄派去青丘了。”
“你迷路了。”
罗修争辩道:“都是大黄瞎领路。”
那声音依旧温和:
“不出意外,你平日里都是在它背上睡觉,对不对?”
罗修感觉这句话有些耳熟。
“这赶路的事情,怎么能说睡不睡觉哪。”
“你还是太急了。”
罗修笑着回答:“我走的够慢的了。”
那声音的主人却没有丝毫笑意。
“你这装傻充愣的本事倒是一点没落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蛰龙睡确实高明,但对你而言不过是一种手段。需知水满则溢,你越是着急,反而不得寸进。”
“明日就是惊蛰。你若是过不了这关,还是趁早回京城吧。”
罗修缓缓敛起了笑容,“子安。有些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上场和被逼着上场总是不同的。”
“再者说世间万事,总是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不如我们都省下些力气,免得我把你一个月前说的话,再拿来重复一遍。”
对方一阵沉默,随后被一声叹息打破。
“不一样的。我们两个,终究是不同的。”
罗修闻言却是拍着手中青鸦的白脑壳,开口道:“大家都说,曹平,罗修二人形影不离,是因为曹子安学富五车,罗修这不学无术之辈离不开他。我却觉得,着实是我们两个有些相像。”
曹平的声音响起,甚是低沉。
“往日你与我争辩惯了,现如今怎么学会了溜须拍马?”
“你莫嫌我聒噪。精精本是辟邪之物,你又是自幼学武,气血旺盛,山精野怪哪敢在你面前造次。可是你闻闻周围这气味,哪里像是常人的。若不是心思杂乱,怎么会遇到这些事情。”
罗修有些好笑地说道:“一个月前,我是如何苦苦劝你,现如今竟是倒转了回来,真是风水轮流转。”
鶌鶋不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僵着。
罗修继续开口:“事后我也是笑自己,扭扭捏捏,做些小儿女态。”
“这世上谁都该劝你,独我不该劝你。怎么今日你又重蹈覆辙。”
“都说你少年稳重,人情练达。事到如今,反不及我看的开了。”
曹平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们几个人从小到大的交情,如今却是谁也劝不住谁。”
罗修也是沉吟半晌,这才接话。
“有些事,本就不是能用劝解决的。”
曹平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然恢复了初始的温和。
“也罢,我等你回来喝酒。”
罗修哈哈大笑:“正当如此。”
忽而他又转了脸色,做出一副正经模样:“不过有一件事你确实说的有理。”
“哦?”曹平的声音有些惊奇,“我还有说的有理的时候?”
“这一路心思杂乱,搞得自己方寸大乱,着实是自讨苦吃。”
罗修话语未落,右手用力地一挥,手中木雕般的鶌鶋已被扔上了天空。
只见它青色的翅膀开始煽动,白色的小脑袋扭动,向下愤愤地看了罗修一眼,眼中再无半点呆板,在空中连连摇翅,直奔北方而去了。
罗修望着这道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一脸笑容也尽皆消散。
他摇了摇头,随即就要启程。
不对。
我是不是该让它帮我探探路?
也罢,反正是在南边,总是能问到人的。
可他刚迈了两步,便被过长的大氅绊的腿脚不利索。
若是在牛背上,这长度正好裹住全身,可步行却显得太长了。
他非但没有脱下大氅,反而抬脚踢了两下衣角。
“老黑,醒醒,收收脚。”
背后的大斗笠轻轻摇动,大氅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乎拖地的衣摆竟然缓缓收到了小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