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泥泞不堪,罗修一身衣服此时已看不出本色,泥水和汗水混杂在脸上,顺着脸颊往下直淌。
他强挣扎着站起身来,手却从地上拔起了一样东西。
正是刚刚被打落在地的青芒。
师父见此情景,非但不怒,脸上反而浮现了几丝笑意。
罗修囫囵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又抹了两把嘴,呸了一通嘴里的泥土,这才开口:
“内力与真气的区别,其没什么要紧的。”
“您要告诫我的事,我大概猜出来了。”
他缓缓踱步,身子渐渐显出一种大松大柔之感。嘴却不停,继续说道:
“这第一件事嘛,是行走江湖,打不过的时候不能要脸。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脑子要活,有什么办法就使什么办法。用什么手段都不算丢人,被别人打死才是真蠢。”
他掂量着手中的剑,不轻不重,甚是趁手。
“这第二件嘛,是这天下间的道理,往往是需要意会。何等高明的言论,也不过是帮助人体悟的手段。”
“至于这最后一件,不是招式束缚了我,却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我今初窥天地门径,当以自身感悟融于招式,而不是想着另起炉灶,全盘推翻。”
他目光一凝,眼中除了前方师父的身影再无他物。右手持剑,左手并剑指缓拭剑脊。
寒光闪闪,镜子面般的剑身上,一道青影缓缓浮现。
“师父,这一招,为我十三岁时得您所传,并无名号。”
他右手立于胸前,左手剑指搭住右手手腕,也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道青芒划过,速度极快,却给人一种不骄不躁,不急不缓的怪异感觉。
所经之处,连雨丝也纷纷改道,随青芒而行。
老人见着这一剑直奔自己而来,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只是不知为何,他面色又渐渐严肃下来,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神一定,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双手连连在空中飞舞,十指似乎天地中拨弄着看不见的弦丝,漫天细雨顿时化作张张巨网,直奔青芒网去。
青芒和着水汽被张张巨网困住,来势瞬间一顿,却并未停下,只是速度见缓,依旧顶着水网向前挪动。
老人左手在空中连点数下,猛然间一攥拳头,铺天盖地的巨网瞬间合拢,将青芒牢牢网住。
右手则凭空一握,空中一道虚影缓缓浮现,赫然是一座土黄色的山峰投影。
他两只拳头左下右上,于胸前相对,而后五指摊平,成阴阳掌,缓缓合拢。
这巨网越收越紧,山峰越压越重,罗修的身影在微弱的青芒中时隐时现,最终完全显露。
老人似乎有些激动,但强行压抑着自己的神情,平静地开口:
“罢了。徒儿,回京吧。”
此时的罗修只觉得自己周身上下都被紧紧地缚住,半分气力也用不出来。明明眼前就是广阔天地,自己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一口气也缓不上来。
他胸口越来越闷,头也越来越涨,背后更有如背着一座大山,渐渐连手指也难以动弹,视线更是模糊一片,眼前只剩下一片混沌。手中的剑更是隐隐有滑落的趋势。
缓缓挪动的双掌猛然间合拢,山光水影一时间混作一团。
老人一声爆喝,声震云霄。
“天罗地网,你欲往何处!”
罗修脑中昏昏沉沉,忽然被这一声爆喝惊醒。脸上肌肉抽搐扭动,强行将眼皮拉出一道细缝,看着眼前雨幕中师父的身影。
他小指微颤,死死勾住剑柄,明明已经是一副凄惨模样,仍然挣扎着挤出一个微笑。
“师父,考试可不能漏题啊。”
下垂的长剑再次举起,只见他双手持剑,合于胸前。霎时间一道青芒再次升起,化作长虹,既无声势,也无气魄,只是坚定地在天地间留下一抹印痕。
层层水网破开,震碎成漫天飞雾,山光虚影也片片碎裂。
随着一声利剑的嗡鸣,水汽散去。
只见罗修站在师父面前,一口剑直直举起,剑尖处却被两根手指死死捏住。
罗修脸上不悲不喜,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缓缓开口:
“命如罗织天如网,我自当中好修行。”
撤开手指,老人一张黑瘦的脸庞表情复杂。似是欣慰,又夹杂着些许感伤。
“好啊,孩子长大了。”
“这一剑有名字了嘛?”
罗修倒提宝剑,微微一笑。
“苦争春。”
老人一声长叹,伸手从腰间解下剑鞘递给罗修。
鲨鱼皮制的剑鞘通体发青,全身无半点装饰。
“这把剑是我以前用的,不是什么好兵刃,但胜在顺手。”
剑锋上缓缓拭过一缕寒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今天算是把你真正引入了门,日后你自己的路,自己去走;自己的道,自己去寻。”
罗修还剑入鞘,置于一旁,郑重地整了整衣襟,缓缓拜倒在地。
“我在京中待了近二十年,与你父的约定算是完成。也该过过清闲日子了。”
罗修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感觉鼻尖有些酸痛,眼眶有些潮红,想是刚才打斗撞到了。
老人笑着将他掺起,“何必如此,这天下说大,那真是无边无沿,说小却又小的可怜。”
罗修站起身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扮了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忍着酸楚,强行开口:
“师父,我听说人家的功法一旦有所成就,都能修成什么新的招式神通,最次也有个什么天地异象。我这节气功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老人则是一脸慈祥,再无半分气势,开口道:
“你不是已经有了嘛?”
“什么?我已经有了!”
罗修一下子真的愣住了,言语中甚至带着些紧张。
“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老人一脸的神神秘秘,拉住罗修的耳朵,凑到近前,缓缓说道:
“抗揍。”
罗修只以为师父拿他玩笑,继续问道:
“那有朝一日大成之后哪?”
师父松开手,倒背在身后,一脸笑意。
“特别抗揍。”
罗修隐隐感觉师父不是在玩笑。
自己这套自小修炼,号称上应天时下感地利的功法,可能真的是特别抗揍。
他看着师父,想做个苦相,只是眼圈发红,生怕这一动落下些什么,只得嬉笑着说:
“师父,要不您先别着急走,再教我点儿别的?比如您刚刚掷剑的手法,还有您是怎么突然到我背后的。”
老人倒是乐乐呵呵,“这都是小术,等这一趟走下来,你自然就看不上这些了。”
罗修闻言脸上笑容微敛,却依旧开口道:
“师父啊,正所谓江湖险恶。徒儿连这些小术都不会,您就忍心看徒儿出去挨揍?”
老人摇了摇头,一指点在罗修脑门。
罗修如遭雷击,脑中响起了师父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别急,我教你一招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拳。这一招辈辈相传,非出师不可学。”
“你需勤加练习,日日不得间断。”
“何时自己觉得能与人交手,便是成了。”
“只是拳法未成之时,万不可对敌使用。”
罗修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挥出平平淡淡的一击。
他连忙仔细观看,却无半分感悟,只觉得与街头巷尾的混混打架并无区别。
这身影继续挥拳,只是姿势依旧相同,并无改变。
身影挥拳不停,师父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也求拳。”
“也求生,也求死。”
“生也求全,死也求全。”
半晌过后,罗修回过神来,反复体味招式,却无半点奥妙,忙开口道:
“师父,这招拳练成后?”
老人脸上笑意更甚,
“抗揍,十分之抗揍。”
说罢摸了摸罗修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去。又突然顿足,甩下一句:
“依你看,内功与真气有何分别?”
罗修一躬到地,缓缓说道:
“皆求道也,无甚分别。”
抬起头来,师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