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雪花依旧不停地向内灌,却无人去扶那门板。
第一个动的,是那被锁链锁住的犯人。
这人大约四十岁年纪,满脸污渍,还夹杂着些许血痕。青紫色的嘴唇抽搐着,一把抱住了小姑娘,想要说话,嘴却不听使唤,只得一股股地抽着冷气。
那素缟妇人走了过来,看着两人也不做声,只是眼泪一滴滴落下,似乎连成了串。
“这位,想必是周夫人了。”手持锁链的官差率先开腔,“我兄弟二人奉命行事,还望夫人莫要让我兄弟二人为难。”
另一位官差则悄然拉开了距离,手虚握在刀柄上,死死地盯住了巴戟天三人。
“官差大哥,我与这三位只是萍水相逢,并非一路。我只说去路上寻他……”妇人哽咽着开了口,“实不曾想能于此地相遇。”
话虽如此,庙内氛围却并无缓解,依旧紧张。
巴戟天三人似乎左右为难,身子缓缓向着墙边靠拢,摆出一副不愿多事的架子,但脸上却是一副欲言又止。
罗修抱了肩膀,靠着墙,坐在大黄身上。
庙内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北风呼啸的门外突然间人声嘈杂,随后涌入十来个男子。皆都是农户打扮,穿着粗布衣衫,手里拿着锄头,镐子,还有两人手中各提着一根木棍。
小小的破庙,顿时拥挤不堪。
只见这十几人将那官差和囚犯一家团团围住,为首一个精瘦高挑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从嗓子眼里憋出阵阵冷笑:
“康怀县,我的青天大老爷。嘿嘿,我们找你找得可是好苦啊。”
囚犯茫然抬起头,看着周围一群凶神恶煞的农人,有些不知所措。
官差一时间也有些紧张,两把刀各自出鞘,只是没有开口。
“罪人确任过康怀县令,但自认在任上并无贪赃枉法,不知哪里得罪了各位。”
男子笑容更戾,继续道:
“嘿嘿,今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让大老爷再为我们断一次案。”
“带上来。”
一声带上来不要紧,打门外又进来两人,半拖半拽地扔进一个血葫芦样儿的人。
“这是……嘶。”囚犯仔细地端详着这人的脸,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
“不错,正是康怀县主簿,刘渊。”中年男子开口。
“人犯、苦主,具已带到,请大老爷升堂!”
“胡闹!”官差初时摸不清状况,此时见情形越发诡异,硬着头皮开口呵止。
“你等要打官司,自去衙门。于荒郊野岭,令一囚犯审案,简直是藐视国法。”
男子也不理他,一挥手,其余人挥着手里的家伙一拥而上。
双拳难敌四手,两名官差很快被按倒在地。
现场随即呈现出一副滑稽的景象。
带着锁的囚犯站在供桌后,浑身是血的被告躺在地上,一群人将官差绑了,走到堂前。
罗修半俯着身子,安抚般地揉着黄牛的脑袋。一旁的巴戟天三人也向他的方向挪动,那县令夫人抱了小女儿,站在破败的神像旁。
依旧是那领头的男子开口,用一种阴阳古怪,忽高忽低的调门唱道:
“周大人在上。康怀县,安和巷五十户,共一百七十九人。状告本县主簿刘渊,勾结外省富商,巧立名目,夺取我等田产地业。致使一百七十九人流离失所。”
那被称为周大人的犯人,连忙开口:
“诸位乡亲,周某一届罪人,担不起大人的称呼。安和巷一事早有定论,与刘渊无关啊。当初也曾下过公文,在城北为大家盖了新房,郊外也新垦了田地。大家不是已经住进去了嘛。”
“周大人真乃民之父母。”男子的声音越发尖利,几乎到了可怖的地步,“敢问周大人,可知那新房中住的是何人,田里的粮食又去了何处?”
周大人手里攥着铁链,内心不由得的一紧。
“这,不是安和巷的百姓嘛?”
破庙内寒风阵阵,吹得火苗乱抖。周大人却感觉额头有汗水溢出,伸手去擦,却被冰冷的锁链触及额头,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错啊,不错,正是百姓。”男子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阴晴不定。
“只可惜我们不是百姓,不过是一群贱民,没有那样的福气。”
“新房建成,就被那富商转手卖与富户。我等找他理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恶仆赶出家门。这刘渊收了他的好处,将我等的诉状压下。连击鼓鸣冤的人,被他带了衙役抓进大牢。”
“万般无奈,我们只得前往青阳府告状,却被打了一顿杀威棍,说是主簿犯事,自找县令申冤。”
周大人感觉自己可能是受了风寒,有些站立不稳。
“我等没有办法,只得回了县里,这刘渊不知从哪里托的关系,竟从青阳府营调来一队人马。”
男子的声音已然变得无比冰冷,不含一丝感情。
“安和巷人死走逃亡,只剩我们一十四口。”
“今日,我等什么都不求。自己的公道,我们自己找,只求大人赏下句话。这些事,您是知与不知?合不合这国法人情!”
“我,我。”周大人不顾铁链冰凉,胡乱地擦着脸。
“鸣冤鼓响,为何不见县令升堂!”
“大人平日里,为何从不出府衙大门!”
“是了,您有娇妻,有爱女,自然犯不上惹一身麻烦。”
“眼不见,心不烦。”
男子的话语依旧冰冷,但嘴角却微微上翘。
“说起来,城南四十里就是您的老家。”
“乡中近来有些民谣,甚是好听,我给大人唱唱如何?”
他嘴角越翘越高,漏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
“读书好,读书好,书多自做高官了。莫笑强梁多苦闷,县令杀人不用刀。”
“这……”周县令仿佛挨了一闷棍,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字出口就再也没有下文。
“青天大老爷,您当年在乡里私塾亲笔提的匾额,现已是劈了当柴烧。大家都说,这周先读书读的一肚子坏水,留下的木头倒是好烧。”
周大人再也站立不稳,踉跄着坐在地上。铁链置地,发出冰凉的脆响,听的人心里发寒。
他也不理会地上冰冷,只是呆呆地楞坐,老半天才缓缓开口。
“三载蹉跎一县令,十里乡人耻读书。”
灵儿见父亲跌倒,瞪大了眼睛,从母亲怀中挣脱开,焦急地想要往父亲身边走,没走两步,却被人紧紧拉住。她一回头,正是罗修。他不知何时悄然来到了供桌附近。
“大哥哥,你放开我,爹爹摔倒了。”
周夫人看了一眼罗修,满脸的忧虑,却没有阻拦,反而转身向丈夫走去。
“你爹爹没事,让你母亲陪着他,灵儿乖,不要添乱。”
罗修牵着小灵儿,看着站在火堆前男子,缓缓开口。
“你们这桩案子,倒也有名。”
“顺兴十五年,受信阳侯案所牵,青阳府中倒了不少富商巨贾。许多外省的富商都想借机插手青阳府的生意,分上一杯羹。”
“这些有钱有势但缺乏根基的富商,各凭手段,扎下了脚跟,赚的是盆满钵盈。其所行手段甚是繁杂,威逼利诱无不有之,只是有的高明,有的却粗俗不堪。”
“这康怀县就是个例子。七年间,康怀县换了三任县令,每一任都免不了落个押解进京的下场。”
周大人由夫人搀着站起,从胸中憋出一声苦笑。
“常人只道是破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又怎知道我们也是水中浮萍,无根之草。”
罗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泥瓦匠修的房顶漏雨,木匠打的家具歪斜。难不成也要这样为自己辩解吗?”
“你也做过一县之长,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应知道这世上一样行当有一样的难,不单单你受苦受累。难不成你是老天爷的私生子,单单他要高看你一眼?”
周大人默然不语,只是呆呆站立。
“廿二年,康怀县令周先,并县中主簿刘渊,一同解往京城。”
“刘渊自知必死无疑,于半路之上跳崖自尽。”
众人一听,纷纷看向地上的血葫芦,只见此人身上血肉模糊,正是高处跌落的伤势。
罗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据我所知,此案最终虽然告破,一干人等尽数伏诛……”
“但当晚安和巷所剩之人并无活口,周先也并未至京。”
罗修环视着庙内。
“时年大雪,同行的三名官差,一人先行通报刘渊的死讯,而剩下的两名官差则与周先在大雪里没了踪迹。得知此事的夫人带着女儿沿路寻找,也是音信皆无。”
“现如今,乃顺兴廿七年春!”
“自京城至此,一路只见南来飞雁,何曾见这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