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城外五里为短亭,十里为长亭。有踏青,有送别,皆是芳草连天的景色。只是一者欣欣,一者戚戚。
今日这长短亭间五里,风光大不相同。人潮涌动,看台高耸,用绳索重重分隔出的场地不下五十余个。
五天的擂台已经到了第四天。人们不愿意当出头鸟,但也不愿意在最后一天押宝,倒数第二天,场下热闹无比。
场中人影穿梭不停,时不时有人被抬着离场。罗修环视四周,发现看台的高处没有什么人。知道自己是来的有些早了,得从开胃菜看起。
看台多是大户人家搭的,他们只图个清静,并不对外开放。罗修故技重施,在前面开起路来,二人不多时就来到了前排。
比斗场上虽然激烈,但少有精彩。江湖练家子下手狠辣,三两招便分出高下,上场快,下场更快。也有人滥竽充数,两人凑在一起,把一套太祖长拳架子打的有模有样,宽袍大袖带住风声,挂的飞沙走石。
诸多场内最为显眼的,莫过于两个粗布衣衫的矮个子。一个年纪大些,约有三十来岁,对手近身就向上一跳,足有两人多高,再落地已是到了另一侧的场边;年纪小的则是在场内如兔子般窜跳。这二人的对手心急如焚,累的满头大汗却毫无进展。
场旁的裁定也是无可奈何,有名的高手都分开了场次。谁想到平白出了这二位,高不高低不低,倒是托字一绝。
这二人窜上跳下,竟是活生生逼得几个对手活活认输。
时间一点点过去,罗修与蒲先生一个看的昏昏欲睡,一个却看的津津有味。
日近正午,座座高台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场上的人却是越来越少,渐渐显得空旷起来。
每空出一场,就有专人卸下绳索。一个装着轮子的木架被几人推到西侧的空地上,正中间悬挂着一口丈高的铜锣。木板石块很快被运来,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一个精壮的汉子三两下窜了上去。他打着赤膊,露出一身腱子肉,耳中塞着棉花。怀中则抱着与他高度相仿红布蒙头的锣锤。
四周的看客都不住地向中间涌来,只有铜锣一侧的看客被人疏散开来。一时间东南北三侧围的水泄不通,西侧却是空出一方通路,偌大的场地只剩下三成。
人流拥挤,所幸蒲先生身边有罗修,二人一猪寸步不动。只是身旁的人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一个蓝布衣服的小个子支棱着双臂护住身子,被人挤到近前,站立不稳,被罗修一手拉过,护在身前。
这人先是一愣,看清了罗修的脸不由得一声惊呼:“大骗子。”
蒲先生昨日发愣的时间比抬头的时间还多,一时不知道他是谁。罗修倒是一脸微笑,“今天化的比昨天好。”
思儿今天换了宽大的蓝衣,认真地涂黑了脸和脖颈。但她无心听此夸奖,转身看着罗修,怒气冲冲地开口:“你这人,怎么让我带白纸,故意捉弄我嘛?”
罗修这罪魁祸首倒是心平气和:“此事并非我本意,唐突姑娘了。”
他倒并非真是诚心捉弄,本说是借她们的光,大摇大摆地赴会。没想到得了一场造化,急急忙忙地回了小院。小黄这次也没有偷懒,相反倒勤快不少,也带来了消息,一手准备全然没了意义。
思儿白了他一眼,男儿姿态下显得不伦不类。“让开。”
罗修一笑,“让开你能去哪。”
思儿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围的如铁桶一般,只有罗修附近还有些许周转的空间。她毕竟是个女子,此时以男人的方式挤出去定然是吃亏的。
她不再理罗修,转身看向擂台。
蒲先生昨日此时一肚子疑问,又不好当着思儿的面问。心中暗自想着“莫不是罗兄有此癖好。”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随即又想起这两日相处中罗修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山膏本是小猪的样貌,个子低矮。此时竭力地仰着不存在的脖子,斜着小眼看着罗修,从嗓子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在场声音嘈杂,也无人注意它。
罗修却是面不改色,他身材说不上高大,但也高出思儿一头,并无影响。
一声铜锣巨响,声震云霄。拢过了所有人的目光。
场中绳索全部撤下,北侧场边则添了八把花梨太师椅,一字排开。一个灰布衣衫的中年人缓步上场,方面阔口,身量不高但是十分壮实。他先是抱拳转了一圈,这才抖丹田,运气高喝:
“诸位,武擂第四天,规矩如前。”
“所剩十六人,何人前来守擂。”
这人声音洪亮,如响在耳边。
原来武擂终场并不捉对厮杀,直到分出排名。而是各凭心意入场,一人守擂,一人攻擂,败者再无机会,胜者就可在那椅中有一席之地。只是那椅子从左至右依次排开,若想坐上头一把,便得受上其余七人的认可。
第二日比赛,头一个上场得胜的直接挑了首座,被后来的七人从第一逐个打到第八。虽无性命之忧,但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吐出,现在还卧床不起。
他话音未落,一人抢先跳入场中,正是先前那靠着跳高赢下比赛之人。
“在下‘蹦得高’陆清。不知何人赐教。”
他虽不曾与人正面交手,但这几句话声音飘扬,足见功力。只是外号惹得人群一阵哄笑。罗修也是笑了出来,“倒是名副其实。”
还不等其他人动作,先前那凭借窜蹦的年纪较小之人猛然窜到了场中。
“在下‘窜得快’陆远,请赐教。”
四周一片哗然,笑声响作一片。
思儿已经笑成一团,声音也清脆起来。“说他俩不是一伙的谁信。”
蒲先生正在微笑,听到这清脆的声音,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罗修的眼神带上了两分玩味。
罗修倒是没注意蒲先生的眼神,盯着场地,口中与蒲先生解释:“这二人应该是江西散人,‘摸着天’陆老七的后人,只是好像一人得了一半的本事,远不及先辈。”
思儿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倒是知道不少,就是不知道所说是真是假。罗修迎上她的目光,只是和善地一笑。
此时众人皆已明白他二人必有瓜葛,只是其所为并无违规之处,也不能阻拦。
两人装模作样地过了两招,陆清卖了个破绽,挨了一掌退后。
陆远则是作了个罗圈揖,这才匆匆下场,挑了最末一张椅子坐下。这下他这名额算是定下了。众人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却面露赞赏。
那敲锣的汉子愣了半晌,才敲响了铜锣,示意下一人上场。
剩下十四人中,一个青衣人垫步拧腰,几乎瞬间便来到场中。看周身半点没有绷挂之处,青色劲装干净利落。高挑的个子,带着一股英武之气,双眼明亮澄澈。
“在下‘一枝柳’马青,哪位赐教?”
场中一时间有些冷清。这一枝柳虽然乍听寻常,却是正经喝出过名号的。与自己私下起个外号出来混江湖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口柳叶快刀下也藏着不少孤魂。
场中静了一下,随即一个高大的汉子跳入场中,双脚落地砸出两个坑来。他袒胸露怀,衣服下襟扎在腰带里,挽着袖子,看得出是个近战的好手。
“某家‘缚地龙’钱彪。一枝柳!你未曾带刀,不是我的对手。速速下去,还可保全名号。”
马青微微一笑,搭了个请字。
钱彪移步前行,身子忽起忽落,却步步踏得结实万分;马青也缓缓挪动,只是身子平稳,脚一直擦着地面。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渐渐只有一臂之隔。钱彪突然一踏腰,双臂张开,向上擒抱。宽大的身子如同一堵墙般扑来。
他号称“缚地龙”,出手之时往往贴身发力。双臂合拢,便是拿不住别人手臂也要趁势锁在对手的腰间,之后就是地面上的翻滚缠绕。纵你有千般本事,也只得被他锁在地上。
马青却不躲不闪,右臂架在胸前。直直向他怀中撞去。钱彪心中大喜,今日合该我扬名立万。
下一刻马青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他身后,钱彪还张着胳膊,愣愣地站在原地。人群发出阵阵嘘声,可钱彪还是一动不动。
那灰布衣衫的中年人等了一会儿,才高声喝喊:“本场胜者,‘一枝柳’马青。”说罢上前推拿钱彪的后背,又拉着他胳膊连展了几下,最后在他前胸拍了三下。钱彪一口气长出,瘫软在地。
马青看他能动后,才转身离去,竟是直直奔了头一把椅子。
蒲先生看的纳闷,但他深谙不懂便问的道理,连忙开口:“罗兄,这是怎么回事。”
罗修回道:“刚刚那一枝柳故意投怀,趁机连拿了那人左手灵道、极泉二穴。只是他指力不足,点不透那人护体的气劲,只得借身子发力。”
蒲先生连连点头,思儿却扭头插起话来。
“这位先生,您别听这人瞎说。穴位被打中了,死伤昏迷都有可能,哪有不动的。”
罗修低头看着她:“你还懂武功?”
思儿一甩头不再理他,罗修却摇摇头继续说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点穴之法除了穴位力道,还有这时辰一关。午时气血流注于手少阴心经,寻常人此时被点,气血积淤,如何能动。一枝柳也算手下留情,若是按血头流动点了此时的中原血头,便是救回来人也废了。”
思儿若有所思,回头发问:“那敢问血头是什么?”
罗修轻轻一笑,“你无需多问。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不要小看世上能人,免得你吃亏,而不是教你如何伤人。半吊子伤人最是可怕。”说完便抬起头来继续看向场内,任凭思儿追问也不再开口。
前两场比试丝毫没有什么乐趣,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便结束了。人们大多想看昏天黑地,漫天飞血,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至于你是不是高手倒无关紧要。
场外嘘声四起,铜锣响过,一时竟无人下场接这个挨骂的苦差事。
“哈哈哈……”
连串的冷笑响起,一个黑布蒙眼的人佝偻着身子,缓步走到场中。
“你们不愿意下场,那就我来,保证好看啊。”
只是人们似乎对他印象不深,也无人记得先前的比赛中有人蒙目出场。
他也不报名字,也不说外号,从腰后掏出两个比手掌略大的乌黑圆盘,便静静地立在场中。
一个白衣如雪的英俊青年纵身腾空横掠而过,几乎是飞入场中。轻轻落地,腰间长剑不见丝毫晃动。他一出面便博了个碰头彩,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罗修与蒲先生面面相觑,不知这人是何方的高人。
“长平吴家,吴敬轩。”
长平县中说起王家,那真是多如牛毛,攀个亲戚便说自己是老大人的子侄。可能自称吴家的只有一户。其家中独子吴敬轩更是文武双全,广为称道。人人皆说吴家得此麒麟儿,后继有人。
按理他不必亲自下场,便该有一份请柬送到家中。奈何他自学艺以来,少有机会出手,家中又无人敢真和他比武。一时技痒,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得了自家老爷子的首肯,匆忙忙在结束前一天下了场。方才一枝柳不曾带刀,他不愿下场。此时眼见两场已过,有些耐不住性子。
同乡出手自然容易引起附和,但场下的沸反盈天倒更显出场上的安静。
那黑布蒙眼的人虽然眼睛不看到,耳朵却始终在微微晃动,时时刻刻面冲着吴敬轩。
“这位朋友不通名嘛?”吴敬轩拔出长剑,宛如紫电出世。
蒙眼人依旧不言不语,晃了晃手中的铁盘,发出细碎的声响。原来他手上带着一副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一根细细的链子连在铁盘与手套上,此时经他一摇才显露出来。
吴敬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见他不说话,高喝一声“小心了”便挺剑欺身。
这蒙眼人身形暴退,左手铁盘已然顺势打出,直奔吴敬轩面门。吴敬轩脚下微动,身影顿时化作一片,似有七八个吴敬轩一同出手,铁盘也落了空。这蒙眼人依旧后退,右手铁盘也脱手飞起,两只铁盘在空中打着转,那细细的链子也不知多长,只是铁盘在吴敬轩身边飞上飞下,却丝毫不受链子的限制。
吴敬轩的身影归为一人,身形飘逸,一口长剑两只铁盘在他身边飞舞,并无相撞之声。
场下的人见了这等热闹,顿时又叫嚷起来。
吴敬轩听了这叫好声,有心争个面子。使出了真本事,手中长剑紫光缭绕,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信手一挥细链应声而断,两个铁盘落在地上。他手提长剑,问道:“可还要再比?”
蒙眼人发出一阵冷笑,双手一张,两个铁盘腾空而起回到他手上。
铁盘后侧伸出一个把手,两侧冒出一对飞翅,又从前端探出一个管子。他用手握住把手,一眼望上去好像拎着两只瘸腿的乌龟。
蒙眼人一改方才连连后退的势头,大步向前,手中铁盘交错挥舞,密不透风。
吴敬轩宝剑上紫光闪烁,也不示弱,一声巨响,剑盘相交,二人再度战在一起。可此次交战却是惊险万分。
紫电青霜间漆黑如墨的铁盘拖出一道道印痕,剑锋与飞翅并不相撞,默契地各自奔对方要害而去,只是稍有擦碰就溅起飞射的火星。
吴敬轩越打越是心惊。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天下人说起武来都喜欢说句武林,可武林也是三六九等,绝不可同日而语。
寻常武者上山搏虎已是难得,有些人却可与求仙问道之人争锋,与巨兽凶怪为敌。他虽还算不得高手,但师傅离去前也告诫过他,普通人绝不是他对手,与人切磋莫要用全力。
他手中这口剑也不是凡物,削铁如泥再平常不过。只是他记得师父的话,用轻剑者不与人兵器相撞,所以常常刻意控制。可刚刚一时兴起斩断了链子,想故技重施与那铁盘一撞,竟是崩出了一个豁口。
他盯着蒙眼人的脸,见他面色如常,更是心急,自己已然有些后继乏力了。
他咬了咬牙,暗道不能丢了吴家的面子。强行催动丹田真气,以剑带人,招式一时间大开大合起来,脚下也渐渐腾空,竟是飞在半空中与对方交手。剑光连动,人影重重,竟是化出漫天剑雨。
蒙眼人见势发出一声冷笑,脚一跺地,身子硬生生飞出了剑雨的范围,也开始凭空过招。二人地上不分胜负,在天上开了新局。
这一下两人脸上都是汗如雨下,吴敬轩心中稍安,这人并不比他高明多少。只是缠斗下去只怕夜长梦多,不如一招决出胜负。如此想着,出手不由得弱了几分,那蒙眼人看出他要缓气,连连快攻。
忽然间一道亮光升起,吴敬轩这一剑竟是从蒙眼人的快攻中用了出来,自下而上斜斜刺来。蒙眼人只觉得气机被牢牢锁住,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一招,两只铁盘交叠,奋力地砸下。
耳轮中一声炸裂的轰鸣响起,隔着老远却震得人脑子发懵。
罗修他们站的近,更是受了无妄之灾。蒲先生摇着脑袋,好容易清醒过来,却见思儿和罗修两人若无其事,只是思儿脸上有些发红。再看看罗修刚刚放下的手,看来罗兄也逃不过一个重色轻友啊。
场中尘埃落定,却是吴公子由那布衣中年扶着坐在地上,难以起身,蒙眼人依然站立。
只是这次那布衣中年并未着急宣布结果,反而走到蒙眼人近前:
“虽说武者相搏,生死由天。但阁下在擂台上用有毒的暗器伤人,未免太过了。烦劳阁下给出解药,道出姓名,我才能宣布您获胜。”
蒙眼人只是冷笑,并不搭话。
布衣中年眉头一皱,场上又多出十几人,正是这次武擂的裁定。
布衣中年冷声喝道:“既然阁下执意如此,我‘奔雷快手’雷文泰便来讨教阁下的高招。”
他双臂挥舞,掌中青紫连连,当真快若奔雷。那蒙眼人已然是强弩之末,三招未过就被一掌印在胸膛,口吐鲜血,摔在一旁。
雷文泰跟身进步,就要按住他搜解药。这蒙眼人手中的两个乌龟似的铁盘却吐出一股沙尘。雷文泰闪身躲过,“你以为这种招式能连用两次。”
他刚说到此处,却觉得身子一麻,随即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你……”
剩下那十几人虽然比不过雷文泰,但也都是好手,两人急忙上前脱走雷文泰,其余人将那蒙眼人围在当中,只是距离拉得远远的。
场下一片哗然,有专人开始疏散百姓。只是人们都爱看个热闹,此时弄不清缘由,迟迟不愿离去。
邦邦邦!
西侧空出的道路,正好可以看到长亭。
场中对峙之际,长亭外远远地来了一只队伍,伴随着节奏鲜明的邦邦声。
蒙眼人听见这声音,大声地笑了起来,只是声音古怪异常。
他咳出嘴角的血沫,摘下眼上的布条,漏出一双眼睛,却是再清明不过。
先前看他脸上皮肤猜他年纪大概有四十余岁,如今摘了布条看上去竟只有三十岁不到,不知为何皮肤如此显老。
“我今日便借贵宝地喝号,紫金飞天长寿叟。谁人不服,站出来吧。”
三十岁的年纪,喝号长寿叟,明显不伦不类。可在场已经无端端倒下两人,其余人都是面色凝重,盯着他手中那一对儿怪异的兵器。
“大家并肩上,先把他拿下,再看来的是什么人。”
一人高喊一声,一群人分三批先后出手,进退有度。这“长寿叟”只是把手中兵器挥舞起来,一股股黄沙飞舞,众人连连后退,却依旧有两人倒地。
罗修眉头一皱,就要出手。却见一旁的马青站起身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柳叶弯刀。
思儿倒是明白,连忙转身:“我们快走吧,官府中的人已经跑回去叫人了,怕是要出事。”
蒲先生倒是不慌不忙:“反正他脑袋没有房子大,不急。”
思儿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想要离开,却被一群看热闹的堵在里面,又不敢从场中穿行,叫苦不迭。
罗修此时目光一直随着马青一动。
他身子一动,人已经到了“长寿叟”面前。一道匹练似的刀光拉出,又凝成柳叶般轻柔的弯刀,一刀硬生生劈开了他右手的武器,随后急忙后退,大口地喘气。
铁盘破开,里面竟然渗出血液,掉出一只断成两截的三足鳖来。
“长寿叟”呆了一下,随后勃然大怒,手中仅剩的兵器挥舞连连,周围人寸步不得接近。
邦邦邦!
方才还在远处的队伍此时已到了近前,足有上百号,皆是一身雪白。
为首两人,各扛着一副高大的招魂幡。
身后数人也是两两一伍,各扛着一个小号的招魂幡。
十几人的队伍后跟着一辆四马拉的大车,车上摆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上面被五颜六色的漆杂乱地泼着,丝毫看不出本色。
周围的人则是散乱地围着马车,手中都提着一根木头长杠一根青竹短棒。
场中的“长寿叟”一声大喝:“尔等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这支队伍瞬间停住,鸦雀无声。
随后十几根招魂幡同时杵在地上。像是口令般,所有人都把长杠插在地上。
一根根短棒同时抬起。
为首的两人尖细着嗓子一声高喊:“杠!”
短棒同时敲下,发出巨大而清脆的声响,同时紧接着一个个“杠”字脱口而出。
为首两人又是一声高喊:“杠!”
又是相同的敲击,相同的符合。
一声声“杠”字越来越发急促,最后连成一片。
这声音是在上牙打下牙,将要合拢之时,从上牙膛里憋出来一个“杠”字。
这些人一边点头一边发音,上一个字刚落,下一个字又已然发出。手中敲杠不停。
简短尖厉,听的人头晕脑胀。
“杠杠杠杠杠杠杠杠!”
铜锣旁的壮汉耳中的棉花毫不顶用,此时摇晃两下,栽了下来。
在场百姓一片片倒下,外围的人连忙转身逃跑。
不多时,场上场下再无几个站立之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长寿叟”面前也只有几人苦苦支撑。雷文泰和吴公子中毒后可能神志本就迷糊,反而逃过一劫。其余的只剩下马青和另两个裁定。
这样一来,场下罗修这三人一猪屹立不倒就显得颇为扎眼。
“长寿叟”环顾四周,仰天长笑。
“还有人没倒,也好。你们给我传名,今日我在此喝号,‘紫金飞天长寿叟’。”
罗修脱下大氅,放在地上,纵身入场。
思儿看出情形不对,连忙问蒲先生:“他能行嘛?”
蒲先生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没事儿,你看他脑袋那么小。”
这已经是蒲先生第二次提到脑袋。说的思儿一头雾水,她此时摸不清形势,更不敢轻易行动。
罗修笑道:“什么‘紫金飞天长寿叟’,不如叫‘飞天王八’。”
这“长寿叟”勃然大怒,手中黄沙喷涌而来。
罗修不闪不避,挥手间黄沙消散。又一把夺过这怪异的兵器,硬生生捏了个粉碎,把个“长寿叟”看的目瞪口呆,连发怒都想不起来。
他手中用力,鲜血从兵器中流出,凝成一个个血滴,飞往中毒人的身旁。
“宋怀,你‘含沙射影’的名声怕是只能越来越臭。你害了宋将军一家,侥幸活命,受人唾弃本就是自寻的,还有脸喝号?”
宋怀闻听此言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罗修扔下手里的废铁,“世上能使一对儿‘王八弹’的,也只有你个没羞没臊的东西。”
他越过招魂幡,站在遍布深色木纹的车辕上。都不踏上车板,一脚将那大厚的棺材踢的飞起,“你看看这是何物!”
大棺材落地,摔开盖子,立面骨碌碌滚出一具尸体,看面目正是这宋怀。
宋怀一愣,连连摸了自己脸数下,这才定下神来。
罗修转身冷笑:“你数次喝号都被人骂的抬不起头,竟想起用这种东西。”
“当年那些人送你的蜮不好用嘛?怎么还用铁皮包了起来?”
“怎么样,一个月的棺材睡得舒服吗,你还剩几魂几魄!倒是还记得起个长命的外号,你还剩几天好活!”
宋怀怔怔地呆在原地。
“喝号,喝号。你自己搞臭的名声,就该自己赎罪。只会用这些歪门邪道。”
“除了喝号,你还记得什么?蠢材!还不随他们去了。”
宋怀痴痴傻傻地向前走去,身上一身衣服渐渐转白,随即手中多出了一根长杠,一根短棒。
罗修不再看他,捡起大氅掸了掸土,牵起山膏,唤蒲先生离开。
蒲先生愣愣地开口:“罗兄先前为何不曾出手。”
罗修摇摇头:“这是一种比我所知更为玄奥的东西,我能护住你们已经不易。这东西也没什么太大危害,只是有的人可以抵挡,有的人却受不住罢了。周围这些百姓应该很快就会醒了,我们快些离开,免得多事。”
思儿急忙跟在身后,场中只留下马青与那两个裁定,直到雷文泰彻底清醒,发出一声呻吟,这才回神。
短亭道旁,蒲先生忽然顿足:“罗兄,此物可有名字?”
罗修摇摇头:“此物世上所见不多。我只知道若要其帮忙成事,先得在那棺中睡上一个月,事成后也免不了慢慢沦为同类。”
蒲先生点头说道:“宋将军之事我亦有耳闻。这宋怀心中不满其叔父,竟联合外人中伤其叔父,害的一家人家破人亡。倒真当得起一个含沙射影。只是其随后又前方百计为自己脱罪,今日竟落得抬一孤魂野棺。此中种种怪异,为人成杠?为杠成人?多辩无益,不若以‘杠精’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