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日头还未西斜。思儿跟在二人身后回城,一路上颇为拘谨,进城后便匆匆离去了。也不知是急着回去与小姐讲述今天的事,还是受了惊吓。
罗修与蒲先生则是随意地在街上溜达,他二人一个见怪不怪,一个习以为常,甚至还有心情谈笑。
这大半天下来,虽说日头不毒,也有些口干舌燥,恰巧路边茶楼有新戏开锣。
新入行的小伙计做不来三响三轻的凤凰三点头,连“一点头”也怕他烫着人;当不得“茶博士”,论不上“茶学士”,只得被派出来拉人。小伙子敛了年轻人的羞涩,强作出轻车熟路的模样,招呼来往的行人。
“二位客官,楼上请啊。”
罗修与蒲先生迈步走入茶楼,看大堂的戏台上正忙活着搭台便上了二楼。掌柜的掐算好了武擂结束的时间,等着客人入场,可惜还不知城外出了变故。
“二位客官喝什么茶?”茶博士刚在旁边续完水,此时提着长嘴儿铜壶走过来开口。
罗修与蒲先生互作了个请的手势,罗修开口道:“两杯茉莉,再挑几样拿手的点心。”
茶博士应声刚要离去,蒲先生突然开口:“店中可有纸笔?也拿一份来。”
不多时,两盏散着茉莉清香的青瓷盖碗便摆在了桌上。茶博士从柜台上拿来了一套笔墨几张白纸,蒲先生来不及喝茶,提起笔来不停地勾勾画画。
罗修端起茶托,掀开盖看了看黄绿明亮的茶汤,又闻了闻碗盖的香气,这才轻嗅杯中的茗香。突然他仿佛也觉得自己过于造作,摇头一笑,曹子安害我不浅。随即用碗盖轻轻撩拨了两下茶汤,小口地啜饮起来。
茶博士又端来两个高脚碟,分别是桂花糕与水晶饺。直到两盘瓜果蜜饯上桌,蒲先生才停笔,端起有些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罗修看他此时颇有豪气,取过未干的文章,细细观看。
两个醒目的字标明了文章的题目——“杠精”。
罗修看罢却连连摇头,对着蒲先生说道:“先生此文只可自娱。此事不易外传,免得有人胆大妄为,借此为恶。更何况宋将军之事,此时提及,有损朝廷的脸面。”
蒲先生一愣。他写完后只觉得肚中饥饿,正嚼着一块桂花糕,听到这话竟是噎住了,急忙忙找水,奈何凉茶已被他一饮而尽。罗修笑着帮他拍打后背,理顺了这口气。
罗修唤过茶博士续水,铜壶细水长流,沏在茶叶上冲的茶叶上下翻飞。
蒲先生却是盯着白纸呆呆发愣,随即恍然提笔,文不加点。罗修看得羡慕万分,休管写的什么,能写就是本事。
此时茶楼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台下也收拾妥当。左右无事,罗修也不着急离去,外加蒲先生还在奋笔疾书,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错。
他身子软下来,几乎堆在椅子上,时不时抓颗蜜枣塞进嘴里,像极了酒色过度的二世祖。
台下文武场已经就位,锣鼓家伙明晃晃的。蒲先生的新文章也写好了。
罗修不大在意场下这支从京城来的戏班,倒是对文章大感兴趣,伸手拿过来观看。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鹓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一婢膈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底下落款赫然写着“异史氏”。
全篇不过二百余字,罗修却反复看了几遍,皱起了眉头。
“先生此篇可有题目?”
蒲先生面有得色,“便唤作‘喷水’如何?”
罗修一声长叹;“百官鹓行,党同伐异。人言可畏,无骨无实。其空空如清水亦可害人。先生既有心功名,何苦自绝于官场。”
蒲先生闻言只是回道:
“落笔胸中畅快,哪管的了那么多。”
罗修将两篇文章放在一起。
“先生应知,就算再怎么解释‘异史氏’这三个字,也免不了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世上,有的是人上赶着找骂。”
蒲先生捏起一个水晶饺,大口吞下,与他平日温和的行径大不相同。
“依罗兄之见?”
罗修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不若效仿古人,写些历史传记,山野志怪。”
蒲先生回道:
“难不成写古人是要给古人看嘛?难道写鬼怪便是为了给鬼怪听?今人古人,仙人神鬼,又有何区别?”
只是随即他面色就黯淡下来,一身豪气也无影无踪。
他第三次提笔,却重如千钧,在纸上写下一句“司空博物本风流,涪水神刀不可求。”开口道:
“此为我挚友规劝我所作,怎奈何我既知此等文章性情于仕途无益,又不愿改动,更不想放弃科举。”
“读书人,谁能说自己不想金榜题名。以孟山人之才,尚有‘欲济无舟楫’。何况我一穷困潦倒的书生。”
“山野小说,终究是小道。”
他情绪越发低沉,不愿再开口。
罗修轻轻敲着水曲柳的桌面,“倒也未必,先生应也读过《剪灯新话》。小道自有小道的道理可讲。”
蒲先生苦笑:“莫不是要我也写上一本禁书。”
罗修继续说道:“先生执意如此,一定是会禁的,何必纠结。再者说,书写出来被禁也是一种本事。”
蒲先生连连摇头:“罗兄莫要取笑。”
罗修也就不再开口,只是好像意犹未尽。
台下锣鼓点响起,原来茶楼中已来了不少人。
昨日城中文擂有变,今日城外武擂又出了事,茶楼酒肆这人群集散之地瞬间成了包打听的乐园,不少摸不清状况的人也急着出门找消息。如此一来,掌柜的倒是生意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