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杂乱声音极大,又是发生在此楼界内,瞬间拢过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也惊醒了一直低头的蒲先生。
罗修冲着这女扮男装的姑娘一点头,站起身来走到楼边,依着栏杆,侧着身子向下观望。
几个被桌子遮挡视线的人也想效仿他,只是稍慢了一步。又自恃身份不愿在人后跳着脚看,只得坐在原处等着伙计上来通报。
蒲先生却没有如此多的顾忌,站起来走到罗修身旁。
一个穿着皂青色道袍的老道正被人推搡着向外赶去。这道人力气倒是不小,三四个伙计竟是推他不动。
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嚷:“为何不让贫道入场!”
不远处走过来一人,年纪约有五十岁,面容肃穆,三绺长髯飘洒胸前。身着大紫色锦缎道袍,袍袖飘飞,一派道骨仙风。
正是王家不远千里请来的文擂评判之一,松鹤山青云观观主,流云上人。
他左手持一柄白玉拂尘,右手食指微弯,与拇指相合,其余三指伸直。
“福生无量天尊,道兄慈悲。”
那道人推开了小厮,还了个拱手礼,也道声慈悲。这才开口说道:
“敢问道友,这文擂上可有道法比试?”
流云上人嘴角含笑,“自然是有的,不然贫道也不会在此。”
“那为何不让我比试?”
流云上人面色一沉,看向身旁的伙计,“你等为何阻拦于他。”
伙计连忙应声:“上师,这位道爷说是要下场。但既不留下道号,也不说要展露什么法术。我们让他露一手,好登记在册,按序下场。他也不回我们,就径直往里闯。”
流云上人看向老道:“道兄何故戏耍我等?既然来此,为何不守擂台的规矩?”
那老道看不出年纪。须发皆白,但满面红光,十分精神。
“今日摆擂,不是比拼道法嘛?”
流云上人点头,“正是如此,只是这道法并非局限于我道门。”
老道摇着头,“这我知道,但我不明白,他们让我露一手什么,道法如何比拼?”
流云上人仰头一笑,冲着伙计摆了摆手,“这有何难,你等退下,道兄稍安勿躁,且随我观看。”
他转身回到场中,冲着场下的十几人一拱手。
“烦劳各位,各显本事。慧净师父,烦劳您一起审评。”
他本就喜好清净,这次抹不开王家的面子,与三宝寺慧净禅师来此帮衬。只是天下有哪个高人会亲自下场争这种东西,大多是些游方术士。一个个看过去,甚是污眼。
他有意借机呵退一些不学无术的骗子,免得每日在此拥挤。
慧净禅师平素与他交好,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手捻七宝佛珠,一席紫色僧衣甚是庄严。
“阿弥陀佛。份内之事,何谈烦劳。”
道法擂本就是场中焦点,许多人都盯着这一方场地,见不到高人也能看个新奇。
突然这一番大动作更是拢人,几乎吸引了各楼的看客,门外的百姓也纷纷向此处涌来。诸家门面的底楼但凡能拆的,已经拆的干干净净,可人们还是觉得遮的太多。
这十几个来比拼法术的人也暗自较着劲。前两日来了不少戏法骗子,都被轻易识破赶了出去。他们今日敢来,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底。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上前一步,空空的手心一摊一晃,反手间掌中便托出一粒火红的种子。他脚下踏着奇怪的舞步,反手躬身,将手中种子向青砖地面上按去。火红如丹的种子悄无声息,瞬间进入了地面。
一株流火似的藤蔓破土而出,却丝毫不曾损毁砖面。仿佛自这地面砌成之日,便已生长于此。它渐渐升高,几乎高出天井,这才生出嫩绿的叶来。
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则伸手取过一只茶杯,泼净了剩下的茶水,高高地扔起。茶杯就此悬在空中,一股清泉不住地流出,灌在这藤蔓根部。瞬间藤蔓由红转白,就此消散为烟尘,只剩下片片绿叶飞舞。
青年男子正怒目而视,一旁走过来一个妙龄女子。她从小二手中取过一根挑帘子的竹竿,向杯中一探,瞬间茶杯破裂,炸出一团水雾。少倾雾散,竹竿头上却用红绳系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鲤鱼。
四周其他人虽不似他三人般争斗,也是火药味十足。
有人将众人刚才坐的条凳,凭空搬来搬去,摞成直上直下一条。就有人掐诀念咒,一跃而起,跳到顶上,比二楼看客还要高出不少。
还有一人,不争不斗,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手拿着一颗米粒大小的丹丸,点在脚下砖上,不多时脚下已是金灿灿一片。
各方争奇斗艳,晃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正看得入迷,忽然从门外人群里挤进一个光头和尚,看衣服是个行脚的游僧。他口中念着“罪过”,直向那挑着鲤鱼的姑娘而去。
那姑娘见他伸手要抓自己的鲤鱼,连忙提起竹竿,却不想竿子提起,红绳却不住地延长,鲤鱼停在原地扑棱着身子,被这和尚一把抓在手里。
他两三下解开鲤鱼口中的红绳,托着鲤鱼如站在河岸探水般,向地面探去。这鲤鱼甩了两下尾巴,没入地面,化作一团土黄色的精气。
罗修本是如同逛庙会看散戏般看着场下。见此情景不由得心思一动,细细地打量着这和尚。
不多时,众人皆已罢手,只剩下叫好声响成一片。
流云上人与慧净禅师对视了一眼,这场下虽各有高低,但毕竟没有骗子。
二人谦让一番,流云上人年长几岁,代为出头。
“诸位,今日的道法擂。”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老道还没下场,你怎么着急公布?”
原来那青衣老道此时正收拾了道袍,缓缓走上前来。
流云上人眉头一皱,他本是看在这人一把年纪的份上,想卖个面子,这老道士连斗法都不会,此时出来实在太不懂规矩。
他心中带怒,语气自然不善,“道兄有何妙法?”
老道士微微一笑,“莫急,莫急。”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伸手从她手里拿过竹竿,“姑娘,借竿子一用。”这才来到场中站定。周围有人冷眼等着看他笑话,也有人觉得这老道说不定有真本事,全神贯注地看着。
他拿着竿子在空中挥了几下,做出垂钓的姿势,可竹竿依旧是竹竿,休说鱼,连系鱼的绳子也没有。
四周一片哄笑,那女子笑的花枝乱颤,“这位道爷,这就是根普通竹竿。您还是快还给小二哥吧。”
流云上人压着火气开口:“道兄,若是没有别的要指点,就退下吧。”
老道士也不理他,反而转向方才放生鲤鱼的和尚。
“秃儿,驴。”
这和尚年纪也不小了,生的慈眉善目,听老道士骂他只是微笑,并不还嘴。可当着挫人不说短话,一旁几个随慧净禅师来的僧人纷纷怒目而视。
流云上人也面色不善,连忙开口:“道兄,不可胡闹,快快离去吧。”
这老道士也不理他,又是甩了甩竹竿,这次依旧没有绳子,只是竹竿头下凭空悬着一尾鲈鱼。
众人声音一时全消,连那女子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空中摇摆的鲈鱼。
游僧摇摇头,开口道:“道兄执意如此,我也拦不得,五谷轮回亦是天道。只是烦劳道兄速速了结吧。”
老道士甩起竹竿,鲈鱼打着转儿飞到一个身材发福的男人前。他腰上还围着满布油点的围裙,看样子是刚刚从后厨跑来凑热闹的。
“借你们的竿,还你们鱼。自己做了自己分吧。”
这人抱了鲈鱼,看着鳃膜上两道橙色斜纹,惊呼而出:“四鳃鲈!”
老道士懒洋洋地说道:“热闹看了也是别人的,好东西吃了才是自己的。”
不提那人急忙忙送鱼回后厨,老道把手中竹竿向地上一插,直直没入金光灿灿的地面。先前那辛辛苦苦点来的黄金,瞬间化作了本色的砖石。
那点石成金之人几乎高喝出来:“你这道士,怎么如此行事!简直焚琴煮鹤!”
老道嘿嘿一乐,“点石成金是本事,点金成石如何就低人一头?”
他握在竹竿上的手轻轻松开,原地瞬间就升起一颗青松。此树无风自动,松针摇动间一颗松果跌落,树也消失不见。
松果层层剥落,漏出颗火红色的种子,正是先前那所男子种下的。他将这种子扔在青年手中,“培养不易,既然珍惜,就不该如此莽撞。”
随后整了整袍袖,立在当场,静望向流云上人。
四周先是一阵寂静,随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巴掌声。
流云上人被这叫好声惊醒,连忙说道:“本日道法比试,当由这位道兄胜出。”
说罢才想起还未问过人家的道号,不由得一阵羞愧。
这老道反而一愣,“道法比试?我今日未曾比过道啊?”
一句话噎的流云上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投茶杯的道士高声说道:“您虽是前辈高人,但如此狂妄行事,恐怕并非高人行径。”
老道士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什么前辈高人,不过是个云游的老道。”
笑罢又指向那僧人,“他是前辈高人,你们叫他去吧。”
和尚只是笑着摇头。
慧净禅师看流云上人被噎住,手捻佛珠站出身来:
“这位道兄,何必与小辈斗气?”
老道士看着他,并不开口。
那游方僧却是接过话来:“那慧净禅师又为何因一小辈,而行违心之事。”
慧净禅师微微颔首,“王公子诚心礼佛。些许小事,我自当帮衬。”
僧人微微一笑,“王家公子礼佛诚心,自当帮衬,不错。可常人百姓也诚心礼佛,慧净禅师可帮的过来?”
还未等慧净禅师回话,一旁随行的僧人中早有人憋不住火气:
“贵人护法,三宝增光,穷和尚何敢妄语!”
游僧摇摇头,转身离去,边走边笑,“紫衣和尚不语,故穷和尚不得不语也。”
慧净禅师低头不语,手捻佛珠。
那老道士也摇着头,走到流云上人面前,看着他说道:
“我刚刚用的,不过是些粗浅的法术,而不是道。”
“道,融于自然,和元气成为一体,哪有这种种法术。”
他转头看向场内,继续说道:
“一群读书人,比些文章诗词,谈天说性;不明世事,不晓实用。一群修真之人,又比些机锋语录,章咒符箓;不修自我,不求本真。”
“养灵蔓而不定其形,易生妖;御水如金,利而不知敛;凝地灵,损地气而不知还。更不要说些搬运法,鹿卢跷的小术。”
“若我不会这些手段,却贬斥法术,你们肯定会笑我老道红口白牙,只不过说些大话。只是这些不过是体悟道的手段,道的些许显化。沉溺其中,何异于买椟还珠?”
他大步向门外走去,云游僧正在门前等他。
“今人弃道而修术,不亦悲乎。其他门派的事情,不必与他争论,只今我道门之人,如何也添了这许多虚伪。”
话音未落,一僧一道竟是踪迹皆无。在场离得近的,听完这话都呆立在当场。远处的人听不清楚,只能隐约看见两人瞬间消失,顿时喧哗声大作,连忙派人来打探。
偌大的文擂场中一半鸦雀无声,一半沸反盈天。
罗修扶着栏杆,不管身后的杂乱,盯着一僧一道消失的地方。
师父也是这样离开的。
“这都是小术,等这一趟走下来,你自然就看不上这些了。”
“皆求道也,无甚分别。”
两句话一句由师父说出,一句是他自己答出,此时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脑海中。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蒲先生。
蒲先生正呆呆发愣,突然被罗修抓住,一个“啊”字刚要出口,两人的身影竟同时消失,周围人竟是毫无察觉。只有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露出了惊骇的目光。
流云上人与慧净禅师对视一眼。
“归去来兮?”
“善哉,善哉。”
他二人一个扔下白玉浮尘,一个放下七宝佛珠。
“今年春寒,药炉封火多日,应当早归。”
“寺后山旁还有块荒地。贫僧也应趁着时节未过,试试当年垦田的手艺,再教教这几个急性子怎么用锄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