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家庄这一日,可说是自从春萱懂事以来过的最舒心的一日。
没有李张氏突然降临的指使,也不需要做任何家事,连杜荀氏也不因主客之份而拘着他们闲谈陪坐,吃完饭就让他们三人,或者“玩一会子吧”或者“温书去吧”,因此春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更有二姊春华的监督,连春朝春阳两个都比在家时温书的时辰更多了。
到了下半晌,吃晚饭的时候,孙宅中便只有春花春萱加杜荀氏五人吃饭,孙褚出门会友去了,晚饭不在家吃。
孙家吃完晚饭后,杜荀氏照例要出外巡视一遍,看看家下人哪些活计都做了,哪些做的不合适,在这一过程中,春萱方见杜荀氏的严厉,说话举止,又与在内院与他们在一起时截然不同了。
原来孙承业在外经营的多,常顾不上家里,家中一切事务,这多年来都是杜荀氏一人掌管,有时年底孙承业回来的晚,并四周田庄上的事,收庄客的租课,查考派遣管事人之类,众人也都来问她,孙承业在外的日子多了之后,也曾要将她接出杜家庄,在外颐养天年,但杜荀氏一来舍不得祖上并孙承业新置办的家业,二来,在杜家庄多年来都是她说一不二,习惯了,出外跟着孙承业反而不习惯,因此一直没去。
孙承业不愿落人褒贬,又兼孙敏今岁要大考,又因要避嫌,因此今岁打发孙褚回家,一则侍奉杜荀氏,二则春花新妇,要有人总理门户,三来也避一避风头,因此三件,孙褚还归故土,暂且小住。
杜荀氏如今身边虽有了孙媳妇,但却不改一家之主的做派,家中一切事体,依然全数自己料理,因此春花在宅中,除了伺候杜荀氏,孙褚在家时照应照应孙褚,可说是极其闲暇,并没有什么琐事滋扰的。
到了晚上,门户安定,春花在卧房卸下新装,便拿了一件刺绣的活儿,在灯下坐看春萱习字。
春朝和春阳也被安排在这个院儿里住,不过却在后面一重跟着两个老妈妈睡。
春萱虽然才上了月余的学,但因为这是旷古绝今的唯一一个“女学”,入学的女学生年龄普遍比较大,比如最小的冯焉如也已经七岁多了,春萱更是已经九岁,因此先生教字比平常的蒙童量要大不少,如今一月有余,也已经教了几百个常用字,所以春萱写字的课业量也是越来越大,她为了熟记,每次又比先生布置的课业之外多写不知多少遍,因此晚上常要写到很晚。
春花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陪着,手里的一件秀活儿是一件枕头绣面,绣的是鸳鸯戏水,李张氏从小对两个大女儿的针线教导是极其严厉的,因此春兰和春花都有一手好绣活儿,那鸳鸯戏水鲜亮的紧,烛光下看更是活活如生。
春萱基本将课业写了一个段落,放下笔来凝视了绣活儿半天,心中也是好生羡慕,不禁问道:“姊姊,这是绣了做什么的?”心中蓦然滑过一个念头,“莫非是给二姊夫的?”
却见春花只淡淡一笑,道:“不做什么,我绣着玩儿的。”就放下针线走过来看春萱写的字。
春萱见春华站在桌边,低头认真的一个一个的审视自己所写的大字,脑中不知从何处滑来一个念头,忽然一挺脊背道:“二姊!我来教你写字吧!”
春华啊?了一声,春萱又道:“先生也是那般教我的,先生怎样教我,我就怎样教你,你也能学会的,这不难学。”
春华脸上滑过了一丝犹豫,春萱却不知哪里来的劲儿,起身搬了张椅子,并放在桌边,就拉二姊坐了下去,“喏,书本我都带来了,从第一页开始,我也是从这里学的,你拿支笔。”
春萱将书页翻到初进学堂学的第一页,又将笔饱蘸了墨水,塞到春华手里,就开始中气十足的做起老师来。
前面的文章学过去才不多日子,春萱模仿起先生当时的所讲所授来也是惟妙惟肖,姊妹二人不觉天晚,渐渐都有些渐入佳境。
这一晚上,春萱先教了春华写自己的大名“李春华”,又教来她十几个大字,还给她读、讲了半篇文章。因为春萱觉得二姊比自己年纪大多了,又比自己聪颖,应该一下能比自己学的、体悟的也多。因此她一气儿多教了些,让二姊慢慢体会。
到了三更时分,姊妹二人躺下的时候,春华在被窝里仰面睁睁的望着床顶,窗外的月华映进来,只觉她那双杏仁眼明亮有泽,春萱听她“嘻”的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声,说:“可是没有书本可咋整?”
学里发的启蒙书只有一套,春萱带走了,她也就没书可比照了。
春萱在被窝里认真的替二姊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孙褚——三哥那里说不定还有小时的书本,我去问他要来!”
春华忙道:“别,……算了,睡吧。”她又说,转身裹紧了被筒,就不出声了。
春萱心中却想,二姊莫非怕杜荀氏知道不高兴,心中筹划,我只说是自己要看——要看他当年的笔记,兴许他愿意理我呢?
这样想着,却不知孙褚夜深酒阑,正从友人家里兴尽而归,他身后跟着从州里带回来的书童季诺,两人扬鞭纵马,孙褚在马上前仰后合,夜风过,不觉就打了个喷嚏。
季诺从小儿是在青州城里长大的,此一番是头一回回孙宅,还有些路不熟,一路上跟着孙褚马蹄不断行差踏错,惊出冷汗连连,又见孙褚酒大了,在马背上欲掀下来,又吓得热汗变了冷汗,紧摽着他的马不敢错开。
一时到了孙宅,宅中女眷都安歇了,庭院一片黑沉,只有大门首两盏灯笼还明亮,季诺上前敲门,看门的老家人杜忠走出来,牵开了马,拿开门档放他们进来。
“怎喝这许多酒?”杜忠闻到孙褚身上的酒气,半责备半担心的问。
“郎君在席上谈高兴了,劝止不住……”季诺连忙推责任。
“悄悄儿炖些醒酒汤来,别让后面知道,少不了一场气生。”杜忠悄声说,关上门,拴好马,又怕季诺年纪小,到底做事不稳重,就回到自己房里,悄悄捅开炉子,拿了点豆蔻橘皮,丢在锅里,替他炖了起来。
谁知道孙褚在马上前仰后合的,吹了几阵夜风,酒却早醒了,只是怕杜忠聒噪,因此故意装的眉垂眼斜,东倒西歪,扶着季诺一进入后院,杜忠瞧不见了,他立即恢复正形,跑了一路又带着酒,热得很,一边走一边就解了外衫,到了西院季诺拿上水来,洗漱了,歪在床头,顺手拿起床头的一个手卷来,又津津有味的翻阅。
但看不了多时,翻到《错币论》,那双秀长的眉不觉就微微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