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脆的鸣金之音,操练完毕的左元叔拿起汗巾擦抹着身子,与袍泽们一路嬉闹着归了营房。
昨日斩获颇丰,人头转成军功,马匹兵甲归公折换成物资银两发放回营。拢共缴获了吐蕃军马八匹,铁扎重甲五副、牛皮轻甲七副、皆有破损,弓矢刀枪无算。换得粗绸五匹,制式扎甲六套,另有两匹战马,十只黄羊。至于收缴的金银浮财?那是一两也无!全都囫囵进了老左的腰包。都是些军中惯例,无人追问。
一回营中,就见伙夫仆兵们正忙着点火架锅,杀羊取肉。老卒们则回到营房卸下各自甲胃,洗漱一番,拿出碗筷,一个个的咧着嘴在小操场里席地而坐,喝着刚煮的麦粥,啃着馕饼,瞪着锅中翻腾的羊肉,一时无话。
其实这开饭前的等待,才最是让人安心。
“老李回营了吗?”左元叔也不卸甲盘,就那么盘坐在胡椅上喝着麦粥,看了看身旁的阿奇兹问道。
“回了,刚在大营看见,在安排招来的义从人马嘞”阿奇兹抓了抓头回答到。
人是最不经念叨的,正说着,老李就带着仆兵牵马走进了小营,来人正是归营的李都尉。李愈,字-伯鸾,队正职,军功六转,正五品,上骑都尉。今年四十有三,长安人氏,长征健儿良家子出生,一把乌黑长须飘在胸前,身高臂长,为人板正,有文采,擅骑射。
李愈一回营便看见了正在喝粥的老左,大步上前,抱拳拱手道:“左都尉,标下得令征募于阗(阗tian)轻骑三百,令成归营!”
左元叔放下手中碗筷,站起身子,看了看李愈满是血丝的眸子,点了点头说道:“伯鸾,又是一夜没睡?快快去吃些东西,歇息去吧”说话间把腰中鎏金酒壶解下,塞在李愈手中,也不由他答话,便半推着让骑从送他先去后营歇息。
自从归路断绝,西域唐军便是一直如此。各部人事自理,除了甲胃、战马、正卒的粮饷外,各自的仆兵从骑,征调的各路义从都是这般便宜行事。但逢战事一起,各部则按都督府统一调度行事。毕竟离家万里,各部都是抱团取暖,加之大都护威望高绝,是以军令通达无碍。
眼瞅着到了离开的日子,左元叔胡乱想着:到底日后去往何方?是否有袍泽相陪?又该如何行事?对大都护又如何交代?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微叹了口气,这手上该做的事,却还是得做。明日清点人马辎重,次日出发,去往葱岭驻防。
“咚!!肉熟喽!可真香儿咧~~”
随着马勺敲击的声音响起,伙夫突来一声大吼。打乱了老左的思绪,连忙弯腰拉起边上的阿奇兹一把抄起碗筷排起了队伍。随即龇牙一乐,自言自语到:“俺这个武人的命算改不了喽。”
小营里,人头攒动,肉香蒸腾~
次日,辰时。
老左伸展着身子披挂整齐迈步出了屋门,来到小操场旁的联排库房,带着李愈、黄得功一起开始清点起人马辎重。阿奇兹站在一旁拿着花名册,高声清点着
“全旅钱粮!金一百二十两,银一千三百两,钱一千五百贯文,细缎二十匹,粗缎六十八匹,厚麻布七十匹,细盐五石,军粮一百八十石,精熟马料一百石整~”
“全旅武备!军马两百三十匹(仅供一百正卒),牛羊一百六十头,扎甲一百二十二套!两档皮甲三百九十领!具装马铠十套!压花护心镜一百三十面!臂张弩三十张!羽矢六千根,枪矛二百根,马槊十杆,陌刀、大斧三十柄,火油二十坛,横刀、角弓、胡禄、大盾、团排、军靴、砺石、解结锥、毡帽、毡裘自备无算!”(1石:100斤,以上均为史上唐军标配)
“上具,清点在册,无算沉余~”
“善!出阵在即,粮草为先。阿齐兹,你稍后速去装车,如今这世道不易,都做仔细些。走吧,咱们该去点卯了。”
中军校场,整军鼓声阵阵而起。左部唐军老卒百人,顶盔掼甲,手扶横刀而立。其后轻甲仆兵①三百、于阗②义从三百、疏勒③义从一百,各自集合标立。
“弟兄们,余话不提,今日饱食!分发粮饷,明日开拔!”
声罢,一旁十个健壮仆兵抬着满是铜钱的藤筐砸在地上,而后一一点卯分发而下。
直到军饷分发完毕,各部散去归营,老左才带着李俞,黄得功,于阗头人安尤环,疏勒头人臣勋岩前去中军帅帐领命。中军帐外,左元叔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上前唱名:
“大唐安西大都护府配下,上轻车都尉,左元叔,请见大都护~”。
中军守将郭守仁闻声迈步出帐
“老左!速速进帐听令!”
“诺!”
左元叔紧声应到,随即站起身来跟随着步入帐内,只见大帐正中摆放着一张花梨大桌,桌后一人身影高大,正奋笔疾书批写着什么,也不抬头。此人正是大唐安西都护府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
“景略,你来啦。”继续批写着文件,郭昕轻声说道。
“唯,职下明日开拔,特来向大都护请命。”左元叔俯首抱拳,脆声答话,心中确有说不出的苦闷。
“你小子,近来倒是变得壮实不少,听说前日你一人一刀斩了吐蕃桂人(武士)四位?看来当年喝号的虎贲左大郎如今老当益壮,大善!”郭晰言毕,抚须大笑。
“郭帅明鉴,俺老左不过军前老卒尔,全靠大帅运筹帷幄才使咱大唐威风不倒~”左元叔也是一脸嬉笑着说到
“好了好了,不与你分说这些。明日开拔葱岭,路上小心着些,而今吐蕃哨骑四出怕是来者不善。”说着将调令用印,交给了左元叔之手。
“诺,职下得令。…大帅!”
“唔,还有何事?速速说来。”
“……无事,大帅保重,元叔去了!”左元叔拱手说着,缓缓退出帅帐。
走出帅帐,四人快步上前簇拥起老左一边分说着些明日的军务杂事,离开了中军大营。左元叔一路少语,只是低声应着,半途中,他回首望了望在风中飘扬的唐字大旗,眯了眯眼,随即大步走向了营房。
回到屋中,收拾完了自己的家底,左元叔独自盘坐在地毯上,抽出腰间横刀“喜乐”粘上刀油,拿起砺石轻轻打磨着,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我定会回来的”昏暗的灯光下老左喃喃自语着。
酉时,城外风沙渐起,长河落日。
左元叔正领着黄得功,李俞等一众老卒加上于阗与疏勒等头人武士,打马出营而去。到那城中天香居吃开拔酒,烤全驼!
进得楼来,盘坐在大食毛毯上的众人,拿着解首小刀割肉饮酒,推杯换盏,圆台之上胡姬腰肢扭动,跳着旋舞,伶人乐师手鼓轻敲,胡笳清扬婉转,乌特琴声绕着高大穹顶久久不散,一如大唐盛世,万国来朝之时一般。就看那黄得功左手搂着貌美胡姬,右手搂着手下什长黄宗元高声唱和着:
“受律~辞元首~
将相~讨叛臣~~
咸歌~咸歌破阵乐~
共赏~太~平~人~!”
……咱们这老大的帝国喲,总是这样昏沉起伏,有如红日与银河不断的更替,但总能星火相继,浩大而堂皇。而与我们竞争的文明,最后也都慢慢得消失在人类历史长河的波浪之中,帝国确依然存在着,继续面对着她崭新的对手,也继续着它昏沉起伏,浩大堂皇的宿命直到永远永远……
转日清晨,龟兹城外升起了薄雾,一行整肃的人马穿行其间,先头的于阗哨骑打马星散四野,这些西域从骑也是唐军用老了的,年复一年得跟随着唐军征伐的脚步,算得上配合默契。早年间跟随唐军的那一批龟兹人而今早都已唐人自居了。
咚哒、咚哒,哒哒哒哒哒,律~律~,于阗头人安尤环,拉拽着马缰骑停在左元叔马前,抱拳拱手:“左都尉,今儿邪性了,一出城门就起了雾,越走越浓,前面开路的儿郎差点互相撞上”安尤环有些神叨叨的说到。
左元叔绷着脸看了看日头,一挥马鞭:“让你的人马全都散出去,升起火把,一里十骑,收缩侦查,遇事先射响箭,速去。”
“诺”安尤环拱手唱诺,策马领命而去。安尤环是于阗贵人出身,善使角弓弯刀,自小上的汉学,因而军令娴熟。
左元叔身后,唐军伍人一列,十列一队,相隔五步,乘马而行。众人穿着清一色的大红粗绸圆领衫,腰挂横刀,马上插放着角弓胡禄,肩上架着马槊长矛,护盔上赤色马尾随风飘扬,扎甲、护心宝镜、臂铠、甲裙,明光暗敛!轻夹马腹,踩蹬着皮靴,唐人武士们随着胯下的骏马,缓缓地起伏着。
紧随其后的龟兹的仆兵战士们披着两档轻甲,头戴毡帽,高喊着号子,赶着驼马大车。伴随着牛马的嘶鸣与呛人的尘土,押送着粮草辎重。队列一侧,阿奇兹挎着大食弯刀,正带着几个轻骑,于前后呼喝奔行。
臣勋岩也正手提马槊,领着他的一百疏勒马队高举着火把,伍人一组,四散来回得巡保着后路。
随着东土男儿们的汗水砸落在地,北风中似乎传来了轻轻歌谣~~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除了渐渐浓密的大雾,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
(①安西仆兵:唐军士卒私人雇佣的仆从兵,多为完全汉化的龟兹人。②于阗tian人:混有印度雅利安人与羌人血统的西域佛国。③疏勒人:突厥血统的西域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