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元九年,安西都护府。
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不休,已经让龟兹城孤悬海外近二十年了。
咱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安静的西域夜晚……
城外五十里处的戈壁滩上,远去的吐蕃马队扬起的沙尘,遮蔽了高悬的月光。他们跑了,被一个最后站着的唐人武士赶走。帝国的疆土又一次被守护,只是不知,它还能再挺多久。
左元叔看着手中猩红的马槊,摇了摇头,苍白的发髻胡乱披散着,鲜血滑过高挺的鼻梁,带着碎发洒落一地,几具西域义从(佣兵)与吐蕃人的尸体层叠在一起,用滚烫的鲜血滋润了这干涸的土地。
呼哧~呼哧~
一个人影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左元叔回头看了看,只见一道由肩膀至肚脐的伤口深可见骨,隐约间,似乎都能看见肺泡的膨胀。老左微眯着眼睛,嘴角渐渐紧抿,吐蕃人愈发猖狂了。今日带着轻骑义从例行巡察商道,居然也能碰上这种成色的吐蕃武士,伤到如此地步还撑着站起,显然只是求一个死法了……这样的要求,应该被尊重。
将马槊轻插在地,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横刀,此刀名为“喜乐”,长约三尺三寸,刃宽三指,一指厚薄,造型朴素刚直,刀身用料乌兹精钢夹杂陨铁打制而成,层叠云纹密布其间,刀谭为铜制云雀纹理,刀鞘用牛皮包裹铜料紧箍而成。如今人在他乡绝域,除了刀剑、具甲、战马、袍泽其他什么的都只是浮夸烟云而已……
左元叔双手持握长刀,微微斜举在身前,缓步行至吐蕃武士当面,用吐蕃语高声问道
“高原上的男儿,叫什么名字?”
那人只是用双眼直愣愣的盯着他,也不答话,吃力的慢慢举起了手中弯刀……
大步斜踏!老左拧腰闷头而上,清凛的刀光一带而过!一路破开了残破的扎甲,划过了坚实的肌肉,刀头翻起的肉浪带着鲜血四溅而出。
“砰~”
震刀、归鞘。
重物倒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静默的夜空下,粗砺的风沙轻轻拍打着武士的战袍……
这次,他没能再站起来。
“彼其娘之,刀法不错。居然削到咱头发了!”
看着脚下被削断的一缕断发,左元叔自言自语到。
“这让老夫从新拥有一头俊秀青丝的梦想如何安放?天香居里的胡姬可得心疼死阿爷了,真真吓煞死个人。”老左嘴里碎碎念着不着调的浑话,收拾着静悄悄的战场,头顶之上,圆月高悬……
我叫左元叔,字-景略。大唐安西都护府配下,旅帅职①,军功八转,散阶正四品,上轻车都尉。从长安到西域舞了几十年的刀枪,身上的刀伤箭孔不下数十处,身体早已不复当年雄壮。但自从两年前在城外目睹了天上落下的飞石爆炸并导致昏迷后,老左的脑子里就总有着各样模糊的画面与声响,铁船、铁鸟、万丈高楼,让人不辩真伪,在模糊的片段里他是一名莫得感情的杀手,一个未经认证的野生天才。总之,这左大都尉愈发的活泼了。
武士骑着俊马,独自迎着绝域的风沙走在了回城的大路上,哼唱着莫名的歌谣
半呐夜啊三呐更,
睡呀么睡不着哇啊,
摸头摸脚解心宽,
叱吧隆咚呛咚呛~~
………自打那件事后,老左这两年的气血倒是旺盛了许多,身手更是灵活了不少。再不似从前,每到寒夜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涩。在营中操练之时,也是气力内敛,可比那群老骨头强上了不少。想到此处,老左摸了摸俊俏的老脸,不由得咧起嘴角,会心一笑~~
龟兹城,城北唐军营寨。
毕竟是大唐官军,这一静一动皆有规矩,老左借着井水稍稍打理了下仪容,咱大小也是个官,可不能没了脸面。
“老左,在干啥呢?你这是做了那吐蕃人一票大的,要去给你的那些个小娘子赎身嘛?”
只见一名挎着长剑的小老头,笑眯眯的走到井边,对着洗漱的老卒打趣到
“哟,郭将军!您这是来还俺们酒钱来了?”
“去去去,俺老郭穷将军一个吃酒哪有给钱的!但是就说这身手,早几年也不比你差!”
来人正是中军营的守将郭守仁,人送外号穷将军,人家可是正经的世家出身,只是他为人清正,又爱与袍泽们一起厮混,花钱还没个计算,总得来说算是个可爱的老逗笔。
“唉,咱们兄弟,提什么钱呐!待会顺道帮俺把这些缴获送给中军的老马,让他给淘换点硬货回来,过几天咱们还有任务呐。”
“行吧,这事你别管了,明天等着信吧!”
哪怕是身处绝地,人头熟,好办事,也是不变的真理。
按制,左大都尉可以在军寨中拥有自己的屋子与营垒,屋子不大却分外结实,通体由夯土外包青砖筑垒而成。
进得屋来的老左,从怀中掏出火棉点燃了床头的灯壶,摸索着卸下了兵甲。他早已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但每次回到这小窝之中却总有着一丝丝的安心。毕竟这里有还他的书信与衣裳,陈诉着他的过往。
借着银壶中的灯光一眼望去,除了矮几上那一套盛满着三勒浆的镶金白玉杯与老左脚下的大食繁花地毯之外,屋中处处都显示着大唐官军生活的朴素与枯燥。
他最喜欢这样静静的坐卧在厚实的地毯上,安逸的喝上一杯。这起码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嘞。
这些苦哈哈的大唐残卒也就这个劳碌的命了……
收拾妥当的左元叔翘着腿脚,躺在床榻之上眯眼假寐,还剩三日了,离脑海中的离去的日子还剩三日了,虽不知真假与否,但这两年来身上一日日的变化做不得假,华发渐去青丝渐生,还有那梦中破碎的呢喃,却是错不了的……长征健儿良家子,少小离家,为报皇国恩德,为平天下事,为了功成名就!如今却是鬓发如霜,身在绝域,心思也早如那水中卵石般圆润坚硬。
那老话说得好,来去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呐。还是梦里好,梦里啥都有!
转日、卯时。
老左起了个大早,唤着早起的仆兵头子阿奇兹打来清水,简单洗漱之后,披挂好了甲胃,准备点起自己的一旅人马,去校场上操。
这阿奇兹本是个孤儿,大食行商出身,十三岁那年遭了贼人,被正在巡逻的老左碰巧救下。收拾着将他带回了营去,让军营郎中缝缝补补,救了回来。因自小在唐营中摸爬长大,汉话到比大食话说的爽利,兼之身手矫健,能写会算,成年后便帮他入了军籍,算作了仆兵从骑领着一份粮饷。亏得前日出营巡查没带着本部老卒,让他也在营中打理杂务,不然怕也是讨不得个好下场。
“老左!老左哥哥!老官昨儿发了财啦,还让俺们弟兄担惊受怕的,可得带俺们好好吃上几杯香的!”
一阵括噪的声音从营房处传过来,只见来人是一条彪形大汉,四十来岁的年纪,身高六尺有余②,面黑如锅底一般,一身横练的肌肉鼓胀着,囫囵套着一身唐军制式的扎甲,绑着花纹护心镜,歪带着头盔,滋着门牙觍着脸跑了过来……
他叫黄得功,字-士达,关西人氏,也是老左的铁杆亲信,善使陌刀,掌队正职,军功六转,散阶正五品,上骑都尉。其人几次从尸山血海之中背出过老左,与他亲如兄弟。如今归国道路断绝久远,军中无人可用,行军作战多靠征调仆兵义从。如此高衔低配的情形也是无奈之举,可以说军中老卒个个是官,如黄得功这般四十出头的武士,已算得是壮年当打的了。
“老左哥哥,昨日深夜未归,俺可担心死你了,俺寻思你要是完了,咱们老哥几个可就去不了天香居吃烤骆驼用银杯子喝葡萄酒啦!”
“他娘的,少不了你小子的,麻利的给我点齐人马去校场操练,老李人哪里去了?”左元叔一脸无奈的问着。
“老李?他不是前日受你调令,带队出营收罗义从了嘛!只是到今日也未见得人来。”黄得功瞪着一双大眼愣愣答到。
“嗨,那便不等了,弟兄们,速去校场点卯操练,早些练完,回营吃饭,今儿加餐吃肉!”
“诺~”
一众早已披挂整齐的唐军老卒,嬉皮笑脸的齐声应诺,随即列起队伍步出了营门,向着校场而去。在初升红日的照耀之下,整个唐军大营里只有铿锵的脚步声响与清脆的甲胃碰撞之音缓缓传来……大唐的安西边军,醒来了。
左元叔扛着马槊,望着这苏醒的大营,收起了笑容。他默默的随着人流步入了校场,在令旗之下,一遍遍的操练着阵列枪棒……
(①唐代军制一旅百人,设旅帅一名下辖队正两名,各队下辖正卒五十,一队五伙,每伙十人,设伙长,一伙两伍,设伍长。②按照国内出土的文物与现存于日本的唐制铜尺计算,一唐尺约为三十一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