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顺着一条河往前走。这条河叫“尧渡”,据说当年尧帝从这里渡河,去体察民情,安抚苍生。河水清澈,两岸翠竹青青,尧伐竹造筏,作为渡河的工具。削竹做剑,编竹为笠,遥想尧的样子,应该很酷。
深入山中,半山坡有数户人家,远看如鸟巢,隐逸林中。沿蜿蜒小道而上,回首才感惊险。土墙的前面,几位老人坐在矮凳上晒太阳。看上去宁静而古朴,城里生活久了的人们,遇此场景,如见一幅先民的图画。筑而击壤,隔世而悠然的情怀,基于把外界的影响置于身外。我想到了古诗源中的《击壤歌》中的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
交通不便,生活困顿,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住在这里?夜晚我住在这里。掌灯攀谈时,他们吞吞吐吐,言词闪烁,好像在回避这个话题。
忽然,屋后发出奇异的声响,起初呜呜咽咽,声音渐渐高亢,许多的音符,许多的节拍,隐含在啸声中,虽没有黄钟大吕的爆响,然持久的爆发力绵绵不绝。低沉地迂回,高昂地攀升,仿佛从管弦中流出,从丝竹中流出,从洞箫中流出,有万千变化。
老者突然眼睛一亮,问我,听见了吗?我不明其意,他说,这是龙啸。表情神秘而虔诚。这回他告诉我了,这几间土屋,尧当年就住在里,这里有龙在护佑,龙啸的声音,表明龙出动了,提示和呵护人的入眠。
说者煞有介事,听者淡然一笑。躺在木床上,透过打开的窗户,我细细辨听,忽然有一种顿悟,这并非是什么神秘的龙啸,应该是风吹松涛和竹林发出的声音。不过,神奇的是,像我这样常常失眠的人,是夜,昏睡得不曾翻身。
第二天,我要告辞了。内心是复杂的,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昨夜的发现。淳朴的山人,守着虚无的龙啸困顿了一辈子。他们是否应该明白过来,进而改变生活。
我试探着,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们。他们的表情中似乎有未卜先知的准备。“这种事还是不要瞎说为好,否则是对龙的不敬!”语气十分不快。我心里一阵懊悔,他们未必不知道真相,而是更愿意相信这是龙啸。
信仰就是这样炼成的。“更愿意相信什么”——才是其存在的合理性。守着龙啸,他们才感到内心的充实和自在。一切艰辛与困顿,都会在龙啸声中,化为快乐的羽翼,迎风飞扬。
沿山道而下时,我一回头。几位老人宁静地坐在土墙前晒太阳,苍老自在,白发幡然。其中有高寿者,已经活过了一百岁。龙啸,在他们的心中已经迂回萦绕了一百多年了吧。
怀念猪
查一路
在一家快餐店,我看着大量的食物被拆下来,倒进垃圾桶,倒进下水道。太浪费了!我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儿子显然对我的表情不满,他可能觉得我这种惋惜的表情,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定程度上丢了他的面子。于是,他大声提醒,你在朝什么看啊?你竟然看着垃圾发呆?“什么垃圾啊?这是食物,足以养三头猪。”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可是这话,周围人都大惑不解。
我又沉默了,因为我在怀念一头猪。猪是很可爱的动物,有时候比人还懂事,至少在节约粮食方面。
儿时,我住在一所山村学校。少不更事的姐弟四人,吃饭像“种饭”,父亲的《悯农诗》挽救不了一粒粮食,于是父母开始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买一头小猪,让小猪来替我们打扫饭后的战场。
买猪的过程是有趣的。我跟母亲去了一个叫黄墩的猪集。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所有的母猪和猪仔集中到这里,大猪小猪一起叫,一片鬼哭狼嚎之声。集市的中心有个土台,为招揽生意,卖猪人牵着自家的大母猪在土台上亮个相,走几圈,等于是为待卖的猪仔做个广告。母猪们哼哼唧唧,鱼贯而上,搔首弄姿,想起来,有点像现在的模特大赛。
我们家捉回一头可爱的小猪,起名叫“白白”,一盆洗米水,它喝得比现在的孩子喝可乐还香甜。而且它的食欲让人吃惊,见了能吃的要吃,不能吃的也要设法咬上几口。吃了不该吃的,将要受罚,为逃避险境,它跑起来像颗鱼雷;琢磨一顿美餐时,它踱着方步,摇头摆尾,若有所思,样子像个宰相。
王小波的名篇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在文章里,他直接称那头猪为“猪兄”,足见亲密。
白白也同样被我们待见。它深受我们全家器重。我父亲说它是节约的卫士,浪费的杀手。它忠实地追随着我们的饭碗,但凡有一粒饭粒撒下,都被吸进它的大嘴。奔跑中的一碗饭,磕在地上,这会成为它的美餐,它拱开碎瓷片,快乐地甩起尾巴,大快朵颐。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母亲总是说,幸亏有一头猪,要不,有多少剩下的饭菜要馊了霉了,又有多少粮食要浪费了。而且,它吃了不是白吃,总要长上几斤膘作为回报。
那是,有了“白白”,就我们而言,制止了浪费;对我父母而言,消除了因浪费产生的愧疚感和负罪感。
现在,在一家快餐厅,我竟然听见一位母亲对孩子说,别全吃光了,那样很没面子。这是什么话?吃光了就显寒碜?比尔盖茨吃完了心爱的汉堡,还会伸出舌头舔舔手指上的奶酪,意犹未尽,比尔比尔盖茨寒碜不?
从街头小吃,到食府酒店,以这种方式,我们这个社会有太多并不阔的人在装阔,或者是有点阔的人在拼命地摆阔。
这个时候,我会怀念一头猪。
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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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约我一道去乡下看望他母亲。我问,今天是她老人家生日?朋友说,不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应该算作他自己的第二个生日。
我有些不解,想继续追问下去。可朋友下了车,他说去买一样东西。一会儿,透过车窗,看见他气喘嘘嘘地跑来,手里扬着一双手套。不用问,一定是送给他母亲的。天冷了,干硬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过来。
在朋友的老家,我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位瘦小苍白的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戴着手套,见了人多少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当她把盛好的饭端给我时,我惊讶地看着她的手,老人家的十指,有几根短了一截,这是一双残存的手,手指明显受了外伤。
朋友看着我,顺着我的目光,也看着母亲的手。猛然,他把头扭到了一边,胸腔剧烈地起伏。我不再忍心去看他的眼,我知道这个男人在流泪,我不想去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流泪的样子。
回城的路上,朋友轻轻地问,你看见了我母亲的手?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你吧。
三十年前,一个初冬的傍晚,就是和今天同一个日子,他和母亲在一座矿山的一处土堆旁边捡矿石。渐渐地,天越来越暗,周围的人零星散去,而他们母子留了下来,他们家穷,总想多捡一点。
转眼间,一声轰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覆压在一片黑暗中。他听见了母亲凄厉的喊叫。醒来时,看见了头顶点点星光,听到了母亲的哭泣,此刻他躺在母亲的怀里。他感觉自己沉睡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母亲告诉他,大概只有十五分钟。幸运的他,出事时,靠在一块巨石旁边,一块石板滑下来,斜靠在巨石旁边,为他支起一块三角形的狭小空间。
这十五分钟里,母亲哭嚎着“救人”,可是,身边没有一个人影。于是,母亲边哭便用手刨着矿石和沙土。其实,旁边有锄头和铁锹,她怕伤着她的儿子,只能用手刨,棉纱的手套刨破了,露出了手指,指甲刨掉了,接着刨,刨掉了一节节手指,还是接着刨。母亲发疯地刨,痛,浑然不觉。直至从土堆里把他刨出来。
他虚弱地伏在母亲的背上,头顶一天的星星,下矿山回家。感觉虚幻而又飘渺,忽然间,他想喊一声“妈妈”。于是就喊了,母亲欣喜地应了声,他便沉沉地睡去。看见灯光的时候,他已躺在自家的炕头,母亲在慢慢地往下褪手套,可是手套被血粘着,于是用了剪刀。从此,他看见母亲的三根手指短了一截。
“现在……”朋友说:“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事,我就想买手套,就想一双一双地给母亲买手套,母亲的箱子里已经装了半箱子我给她买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手套。不知为什么?”我说:“你这是在潜意识里想捍卫母亲那双手。”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下车时,我请求他,下次也让我为老人家买一双手套。
倾听
查一路
夜色中,这位大婶的脸,在路灯下浮出痛苦的表情。她拦住了我,我和儿子赶着去吃快餐。我是个面善的人,大街上常常被人拦住,被要求提供一点帮助。无数张痛苦的脸,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有些是职业化的,有些确实是因为身处困境而面露焦虑。
我将手伸进口袋去掏钱,这天我心情很好,收到一笔不菲的稿费。大婶说话了:“大兄弟,我受了很大的委屈,你要帮帮我。”掏出钱递给她,她摇摇头,她是想让我帮她告状,替她写讼状。
这一下难住了我,我不懂法律,而且法院也没有一个熟人,真的没法帮她。想起作家贾平凹的一句话:能帮别人的事就帮别人,不能帮别人的事,就倾听别人诉说。于是,试着去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