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下,这位大婶的脸,被悲愤扭曲。她用颤抖的声音,述说悲伤和冤情。听了半天,我在心里把她语无伦次的话整理一遍,概括出事情的轮廓:一位村干部强征了她家在公路边的一块菜地做宅基地,并且在纠纷中打伤了她丈夫。
不能帮她,我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是苍白的。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倾听她的诉说,用感同身受的表情,表达同情和声援。同样的过程,大婶说了一遍又一遍。
奇怪的是,说到第四遍的时候,这位大婶表情一下松弛了下来。突然,她转换了话题,大兄弟,说了这么多遍,我心里舒服多了。你知道,对方是村干部,村里人都不敢听我诉冤情,我闷在心里越想越气,来城里的路上,真想一头扎进河里死了算了。
我只能说一些宽慰的话:有道是“邪不压正”,毕竟在我们这个生活,任何事都会找到解决的渠道。这些大而空的道理,未必能指明解决问题的具体途径,但在舒缓情绪上,作用是明显的。看得出,此刻她已不再处在悲伤和愤怒的临爆点上,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我也只能这样“帮”她。
向前走了一段路,大婶又追了上来,反复地说,大兄弟,你放心,我不再想去投河了。
我感到欣慰。都在苦弱中挣扎,我没能力帮助一个人,只能去倾听。痛苦像一筐石头,需要倾诉的人不堪重压,那么就通过倾诉卸一半给我吧。往往,倾听也是帮助。
过年的勇气
查一路
老婆说,十几年了,今年无论如何要回家陪自己父母过个年。母亲说,不陪老娘过年,养儿子还有什么用啊。接近年关,新一轮的双边磋商开始了。磨破嘴皮,讨价还价。对于最终让步的一方,需要千恩万谢。想起那一轮一轮艰苦的谈判,至今头皮发麻。虽人微事小,但难度也不亚于当年中国“入世”。
过年了,亲朋好友要聚会。酒宴的订单在酒店里排队。中国人把喝酒当作人生的大事,常抓不懈,过年几天尤甚。那几日,只要是个男人,脸颊都会飞起两朵小桃红,表情木讷,双目呆滞,这都是酒精在作祟。酒桌上有数不清的情与礼,哪一杯不到,都是不近人情。让人怀恨在心,种下抱怨和隔膜的种子。对一个不会喝酒的男人来说,过年坐在酒席上,不停地跟人解释,一桌人斜着眼睛,要听不听。那些解释,顿时虚伪得连自己听了都起满身鸡皮疙瘩。
通宵麻将,在这几天被极度怂恿。牌不糊,脑子先糊了。想抽身而退,另外三个人深情地望着你,期待你振奋精神,屡败屡战。输而不战,是输不起;赢而不战,是想携款逃跑。总之,要奉陪到底。对自己的放纵,在这几天很容易找到理由。于是,咸鱼腊肉,暴食暴饮,一身虚胖,体重上去了,健康指数却下来了。需要调理很长时间,方可恢复。
一年又到头了,这很容易引发一个成年人的不安:这一年的时间,还没怎么过,就已经过去了。回头去看,总有该读的书没有读完,该做的事没有做好,该完成的计划没有完成。相反,不该吵的架吵了,不该虚度的光阴虚度了,不该放弃的机会放弃了。一年一年,每一年回顾,都像一名考生在复习考题。一对答案,考出来的都是遗憾和沮丧。
另外,不知道这几天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心情。让焦虑挂在脸上,老人家会说,就这几天,再大的事也往后放一放。兴高采烈吧,老人家说,瞧这一家子,欢欢喜喜,和和美美多好啊。继而,乐极生悲,我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能这样和你们过几次年?一边笑容还挂在脸上,另一边眼泪已经抹开了。于是,惊慌失措,推金山倒玉柱,老母亲万年,万万年!
过年,这个“过”字,实在有点意味深长。犹如关隘,需要突破。别人正在大办年货,而我得悄悄地准备一点勇气。
另类感激
查一路
几天前,我大姐在电话里惊慌失措,说出大事了。大姐一向很沉着,可是发生的事,让她没法冷静。
那天,她在银行办银行卡,办好卡,一转身,柜台上的手提袋丢了一只。一只袋里装着十万元现金,没丢。丢的那只里面装的比现金更重要——是我外甥下半年出国的相关手续。当即,大姐汗出如浆。
打电话时,大姐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就不偷走十万元现金,偏偏偷走那个袋子呢?
这确实是天大的麻烦。对出国的手续,我不太清楚,但可以想象,像签证之类的资料,应该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补办到的。除了让大姐赶紧报案之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外甥是品学兼优的好青年,下半年就要去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研。本来顺风顺水,突兀起了这么大的变故。这事像一块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里。
刚才,我大姐打电话来说那只手提袋找到了。就在昨天,银行保安发现银行旁边的变压器上放了一只手提袋,打开手提袋,保安发现了一张名片,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保安找到了我姐。
这件事中,很有意味的是这位小偷。笑纳了手提袋里的几百元钱,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为了还回手提袋,他还颇费了一番心事。手提袋如果重新放在银行的柜台上,可能会被另一个人拎走。他选择把它放置在银行旁边一人多高的变压器上,行人无法看见,即便看见了也无人敢取,但银行的地理位置很高,站在台阶的保安一眼就能看见。
除了袋里的五百元钱,其它资料,一应俱全。面临最坏的结局,最终却找到了最好的答案。大姐欣喜若狂,说了半天小偷的好话。最后,我老姐十分肯定,这人干这行肯定是另有隐情,因为他在作恶时没有完全放弃善,否则他把手提袋随便扔到一个垃圾桶,对他来说更省事,更少麻烦。
我心里有异样的感受。于是直截了当地问,老姐是不是对小偷还心存感激?大姐沉默了片晌,按理说应该恨他才对,可是,对这样的结局,心里确实充满了感激,这是一种不好用语言来表述的感激。
是的,这是一种很另类的感激。感激的当然不是小偷梁上君子的勾当,而是在犯错的同时,并没有泯灭良知。千错万错,良知尚存。我们都不是圣贤,有意无意,在世间也难免犯下这样或那样的过错,甚至罪孽。心中永存一份良知,做事就有了底线。这是自我救赎和获取他人原宥的最后一根稻草。
等待寂寞的声音
查一路
我日日坐在书房里读书写作。累了,站起身,在客厅里走走,到阳台上看看防盗窗外网格状的天空。也能听到街道上汽车的笛声,可那声音不属于我。在这个春天里,我的内心,是一片无边的寂寞。
一日,听到楼道监控系统的门铃声,我猜测是一位朋友造访。我住在三楼,门正对着一楼的楼顶,一楼是商业店铺,这楼顶形成宽敞的平台。打开门,等了会,竟不见人影。我纳闷。如此反复多次,终于看到了一位六七岁的男孩。
我埋伏在门后,通过防盗门的猫眼朝下看,他正按楼道铁栅栏门上的按钮。我猛一开门,他躲闪不及,四目相识,小家伙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个孩子恶作剧后的惊恐。我的一笑,缓解了他的不安,但还是害羞地背过身去,后背靠在门上蹭痒,时而半扭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我。
此后的每天,他都会如约而至。一声声的门铃声,把我从电脑前短暂地解放出来。我变得像个孩子,朝他做各种鬼脸,然后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害羞地背过身去,用后背在门上蹭痒。我朝他喊,小坏蛋,又干坏事啦。他一脸坏笑地跑开。
我在揣测,为什么他独独按我的门铃?可能他按了无数个门铃,白天住户们都去上班,只有我有回应。在寂寞中制造的声音,更需要另一个人欣赏吧?
不久,透过书房的窗户,我看到了平台上的另一种情景,一群孩子在抢球。同时我看到了摁门铃的孩子和他寂寞的童年。他安静地坐在平台边花圃的沿上,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球和同伴。我被这个场面击中,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同样是一个敏感、孤僻的孩子,内心充满自尊,回避在碰撞中争抢。喧嚣中,属于别人的快乐声音,又时时像马蹄,踩踏自己心中的嫩苗。
这个孩子,像一颗楔子已打进了我的生活,让我感到新鲜和疼痛。忍不住打开门,走到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固定在自己的脚尖。我还是逗他,小坏蛋,不干坏事啦?他的回答让我吃惊,他说,妈妈打,妈妈说我们是来租房住的,别惹城里人生气。
说了许多安稳和怂恿的话,这孩子不再抬头,目光固定在自己的脚尖。
此后,我在寂寞中,再也等不到他来按门铃的声音。有时我在客厅里大声地唱歌,我听见自己的歌声高亢而且嘹亮,我被自己的歌声打动。这是一个孩子教会我的,不要在寂寞中寂寞,而要在寂寞中制造出一点声响,首先自己去倾听。
等待寂寞的声音。我在想,这孩子是不是去了乡下,或者房子租到了别处,或者……有着许多的可能。我惦念的是,在新的环境里,他是否找到了打碎寂寞的另一种方式和另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