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缓下来,人的心里会轻松许多,感觉随之清凉许多。走在街头的人,心里清凉了,街头也就清凉了。
瘦身糖果
查一路
疾病,如果跟某种“福利”联系在一起,还是令人向往的,我儿时就这样想。那时,我妹妹常常生病,父亲是中医,妹妹喝完中药,就能吃一勺白砂糖,这叫“过口”。白砂糖要凭票供应,很多时候,喝药后含的是水果糖。
一次,妹妹病了,父亲拿一角钱,让我去买十粒水果糖。我只能吃一粒。这种糖的内含和外观,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我的记忆里。长方体,厚厚的一块,包在花蜡纸里,蜡纸两端一拧,糖就像穿上了花棉袄。
站在山峁上,我迟迟不肯回家。因为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将糖交出。属于我的一粒,放在嘴里,一下就吞到肚子里,到了肚子我才懊悔不迭,因为美味只有一瞬间,味蕾还没来得及绽放。
摸着花衣里的“公主”,心里怨恨父亲。想再吃一粒,又怯父亲的怒吼和棍棒。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坐下身,九粒糖果在我面前排成一排,糖果纸被一一剥开,糖果依次拿到嘴里,一顿猛嗍。夕阳下,山峁上,这是一个孩子的盛宴。
九粒糖都被瘦了一遍身。有了一遍,何妨有第二遍,第三遍……
我把糖果递给父亲,你数好,是九粒啊,我一粒也没多吃!父亲狐疑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去了房间。我想撒腿就跑,可是一想,一跑事情就会败露。于是,装模作样坐在椅子上看书,看得挺出神。
从房间出来,父亲的脸上堆满乌云。他把厅堂的门栓上。我最终没有避免一顿棍棒的追究。
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最初没有发现,后来揭糖果纸时才发现,每粒糖都被的我的吐沫粘住了,再怎么揭都揭不下。父亲说,你要多吃一粒,我不会怪你,你个屁大的小孩敢跟我玩伎俩!
要犯错误,也要把错误犯在明处,想耍滑头,总会在另一个细节败露。这是父亲的观点。是的,瘦身的糖果被糖果纸包住了,这个细节可以蒙混过关;会在揭糖果纸这个细节上败露,这是我没想到的。
现在,同事和朋友都说我做人很老实。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当年这件事的影响。在我看来,许多的做人圆滑与精明,终究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你在一个细节上可以蒙混过关,难免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上败露。就像那九粒瘦身糖果。
河流的转换
查一路
回老家,我叔叔正低着头挖水沟。我有些奇怪,干嘛挖水沟?叔叔头都不抬,灌溉啊,做灌溉用的排水沟。我更纳闷了,家乡趟马山脚下有一条踏水河,在我的记忆中河水丰沛,常流不息。可是,叔叔说,河水早干了,河床几乎要高过河堤啦。
晚上,我想和叔叔讨论这条河,因为我对这条河感情很深。为什么不疏通河道呢?叔叔的意思是,河流三弯九转,还要从源头开始疏理,费时费力;而排水沟,挖上几锄头,借助机器抽水,水就排到田地里了。
这么说,河流注定要转换成排水沟了,我心中不安。那边,叔叔已经唱起了赞歌,排水沟,排水沟实在太方便啦。虽然都具排水功能,可是二者给我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河流自由烂漫,是自然天性的存在;而排水沟是一条单调的直线,除了秉持着人的功利目的,乏善可陈。
我想起了留在这条河里的童年。夏天的日光,在小伙伴们黑黑的光屁股蛋上闪跃,我和伙伴们扎进清凉的河水,在河里摸鱼捞虾,欢快的笑声像河水一样哗哗流淌……如今的乡村,河流竟转换成了排水沟。恐怕消失的不仅仅是河流,伴随逝去的还有,乡愁和诗意。我不知道,今后的诗人,如何去歌咏排水沟?
身边的事物,还有多少正在悄然转换?
母亲所在城市的郊区有块空地,去那座城市,我就会带儿子去那里玩。空地毗邻一方天然的湖,野草疯长,叠成一片厚实的碧绿。我和儿子躺在草地上,衣着太阳的金帛,看湖水微澜,感到惬意和清爽。其间,儿子还能从草地上寻到红红的野草莓,而我收获的是,儿子惊喜的叫声。
如今,这块地被整平,铺上了水泥,成了市民广场。草退到了有限的几个花圃,作为一种点缀,它想长得快,奈何不了园林工人的剪刀。同样是给人玩的,目前的广场,整齐却让人拘谨,干净却让人无所适从,颇具人为的匠心却有点强人所难。随心所欲的空间已被水泥填满,如今谁能有勇气躺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周围的人不把你当成傻子才怪。
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同样能感受到类似河流的转换。
多年前,儿时的伙伴从故乡来,第一句是,我来看看你,咱们好好聊聊。在小街的小酒馆里,我们快乐得用筷子敲打着碗碟。如今有人从故乡来,第一句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找你办点事。在华丽的餐厅,四目相视,探寻着对方的心理,小心而谨慎。劝他喝酒,他回敬一句,喝不喝无所谓,办正事要紧。和他一道回忆童年,他会不耐烦,话说多了没用,把事办成了才是好哥们。
还有什么好说的?友谊已转换成了交易。
类似于“河流”,蓦然回首,我们身边包含诗意的事物,已悄然转换成了“排水沟”。生活的方式变得功利和直达目的。
但就我而言,河流作为一种曾经的存在,如今它流淌的位置,也相应地从乡村的土地,转换到了我的纸上。它不会消失,永将流淌在我激情和诗意的缅怀中。
三毛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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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三毛是我堂侄,他从老家到城里来看我。见面我问,三毛你可以啊,能在城里买套房子?熟料,三毛脸色一变,说:“小叔,我听到房子这两个字,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挣点钱多不容易,三毛看着我说。这我知道,三毛为了打工挣钱,被电锯刨掉了一根小拇指。他的梦想是在城里买套房子。小指被刨掉的时候很痛,但一想到房子,后来三毛用四根手指搔着后脑勺,说,不晓得怎么搞的,痛就跑到八国九洲去啦。
05年春天,三毛打工挣了十多万元钱,与城里一套房子还是相差十多万。三毛找到在城里事业单位工作的哥哥二毛,二毛二句话不说,给三毛办了按揭贷款,把房子买下了。
这几年,三毛没日没夜地干活,所欠的钱还齐了,三毛提出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不料,嫂子突然跳出来,说房产证上明明写的是你哥的名字,凭什么过户给你?三毛听了这话,脑袋“嗡”地一下,意识一片空白。最后,其嫂给三毛指明了两条道路:一、再拿二十万来,房子过户给你。二、不拿钱又想房子,你除非去法院告老娘我。
我知道这套房子对三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件事对三毛的打击有多大。
眼前的三毛,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他在意识里吃力地和自己搏斗。直至最后眼珠间或一轮,反复自问:“我今后还能相信谁呢?相信谁呢?”
我觉得,三毛这样下去,不但丢了一套房子,还会丢掉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
为了说服他,就跟他打了个比方。我说,假如你有一天与朋友相约去踏青,最希望这天出太阳以便拍照,可是这天偏偏下雨,这固然闹心,可是你从此就不相信会出太阳啦?所以说,无论怎样,你还得继续相信,相信这个世间仍有值得相信的人和事。
三毛听了这个比喻,觉得既新鲜又有点不靠谱,但找不出我这种说法的逻辑圈套在哪,只好相信将疑地点头走了。
一日,我没事可干,看贾平凹一篇文章《房子是囚人的》。由这篇文章我想到了几个人——三毛、三毛的哥嫂,这几个人确实都被房子给囚住了。三毛是无辜的,我希望他能挣脱。
就这时,三毛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冲着我喊:“我继续相信啦!”这让我欣喜,我觉得“继续相信”这几个字不亚于一套房子重要。
他告诉我,他要走“第二条道路”,没想到的是,一些知情人都愿意帮他,法院里法官也同情他。他很感慨,正如小叔你说的,还得继续相信,相信这世间还有值得相信的人和事。
不过,他有个顾虑:“我哥会不会因此被‘囚’起来呢?要是被‘囚’我就不告了。”我说不会,这是民事纠纷。三毛的顾虑,让我意外也让我高兴,他还是继续相信道义,心中存有亲情。
放下电话,我很欣慰。三毛的心,终于没有被一套房子给“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