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之后,南京城内各种娱乐活动陆续展开,为接下来的上元佳节做预热准备。
而官面上也举办了大型的祭祀典礼,名为迎春牛芒神。
在当日,应天府的生员秀才们趁早儿赶往城外建设的春场,然后徒步抬着事先塑好的春牛芒神一路缓缓而行。
当游行队伍从郊外进入城市后,城中百姓都会过来看热闹,称之为看春。
队伍行进,沿途有富裕的百姓还要摆设香烛祭品祭拜制作精良光彩夺目的春牛芒神,并且向春牛抛掷五谷祈福。
当游行完成之后,这些生员秀才便会趁此机会组织起一些尊师性质的活动。
生员的代表要带着他们这个群体内所有人的名册,恭恭敬敬地谒见当地学识出众者,邀请其在节日后到各个书院讲学授课。
当然,这些就只是读书人之间的雅事,与普通百姓并无多少联系。
等这些活动大致都办完,日子就已经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市井间一片热闹喜庆。
国家局势的紧张,建州女真几年一次的入寇,哪些地方正在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已经开始易子而食的饥民大规模暴乱,凡此种种,并不能触动这繁华的景象。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自初八就点上的彩灯要到十八才会烧掉。
也正是因为要制作和调试这数不尽的彩灯,所以上元节的持续时间在历朝历代都会很长,而本朝上元节自永乐年间以来,持续时间长达十日,更优于春节,足见重视程度。
而所谓节日,往往又与打破禁忌有关。
由于大户人家的女眷在往常是足不出户的,却在上元节因为赏灯的缘故而特许可以出行,这便成了许多闺阁女子外出拓展自己生活空间的契机,于是人们无不珍惜这个机会。
女子间的相约,夫妻间的相伴,令上元节多了许多人情味,相比其它节日也更添了一些风花雪月的味道。
街巷上更是人流如梭,不分贫贱上下。
姜洛今天也兴趣盎然的从府中出来散心。
随意外出,这是他近期才重新恢复的自由。
而曾经剥夺他这项自由的人里面,有父亲,有赵夫人,也有他自己。
小时候由于性格乖张,时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有某些不光彩的事情传到父亲那里之后,他便会被长期的禁足于府内。
等赵夫人把他赶出自己的院子,因为担心他出去宣扬此事,会让不明缘由的外人认为家中主母刻薄,又让门房盯着不许他出府。
再后来,门房或许把这事给忘了,亦或是者赵夫人觉得他也就是这样了,不会再对自身造成哪怕名声上的伤害,从而也不再过问。
所以姜洛偶尔的出府便没有人再拦阻,曾对他恶语相向的门房每天重复着开门、守门、关门的职责,对进出的姜洛也全当透明空气一样视若无睹。
可姜洛自己却由于境遇的变化,又是很长时间的羞于见人。
他以前是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现在是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儿郎,怕出门会遇到以前相好或交恶的相识之人,所以变的都有些自闭起来。
等他已经被人轻视的习惯了,在内心也自己放过了自己,对所有荣辱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只当耳旁风了,这才随时都能俯仰无愧的面对芸芸众生,触摸太阳。
大报恩寺游人如织,高达近二十五丈的琉璃宝塔被阳光照射的华光溢彩,姜洛随着上香祈福的人群,从僧人那里吃了两小碗无偿供应的糯米汤圆,然后又顺着秦淮河一路闲逛。
街上一些热闹的地段早就搭起了灯楼,两侧彩灯如市集,形色各异,可谓空前辉煌。
一路上所见各种彩灯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用近百盏彩灯扎结成一座座的“鳌山”,蔚为壮观。
听路人说今年在城门楼上的‘鳌山’都是用上千盏彩灯扎结而成的,规模大不说,饰配也更加繁琐复杂,远超之前。
不过,哪怕彩灯再好看,姜洛也只是对它们分了一点点的心思,他的目光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们的身影之上。
往常街上能见到的都是些三姑六婆之类的职业女性外加一些平民女子,而在今日,衣着艳丽面容姣好的大家闺秀一路上也能看见很多。
看得出这些深闺小姐们是为了这样难得的时机而精心打扮过一番的,即使是家境只算殷实的女子也会穿上一身应景的白绫袄,冷峻而明丽,又添几分娇俏。
在游人如蚁的街上,各人的社会身份地位在此刻被淡化,彼此之间便只剩下了游人队伍里前与后的区别,这些往日不常露面的女子们也成了这节日里靓丽风景的一部分。
姜洛的性情绝谈不上是好色之徒,可在这个十四五岁就能娶亲成家的社会环境中,他都二十了,下巴上都已经长出小胡子了,无论是传统的文化认知,还是身体上的生理需求,都让他越来越觉得异性身上有着迷人的吸引力。
话说回来,就是再有莫大的吸引,此时的姜洛也只能过过眼瘾,他是断不会去学街上一些地痞无赖去吃良家女子的豆腐。
慢慢散步到了近水阁所处的街道,姜洛在这里驻足停下,看着这条街上的其它铺面都客如云集,而这近水阁却门可罗雀,生意清淡的不成样子,偶有两三位女子好奇的走近店里,也很快便一脸失望的出来去了别家。
半敞着店门口还有一只大花猫在台阶上俯卧,有人走过它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早是习惯了被这样干扰的样子。
姜洛走上前去将大花猫抱了起来,叫了一声‘游侠’,见大花猫也只是懒洋洋的看了他一样,然后在他怀中缩了缩身子,又打起呼噜声来。
带着疑惑的心情,抱着游侠走进这卖珠宝首饰的近水阁,看柜台上摆着的像手镯发簪之类的饰品,已经在漆木盘里落满了灰尘,显然许久没有打扫整理过了。
店里也没有伙计出来招呼,姜洛转了一圈之后,才在半人高的柜台后面看见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低头读书。
这是掌柜?
青年男子是知道有人进来的,可并没有在意,等发现这人在店里转的时间似乎是有点长了,这才抬头看向姜洛。
“要买首饰?”
“……”姜洛摇了摇头,见那青年男子又要自顾自的低下头去,便说了一句:“我是姜府的姜洛。”
青年男子闻言又仔细看了他两眼,这才觉得这人的面容有些印象,想来应该是在姜府见过的。
“哦,原来是二少爷,怎么今日有空到这里来了?”
青年男子笑着问道,可身子依然坐在椅子上未动,显然并不怎么尊重他口中的这位‘二少爷’。
而姜洛听他问自己怎么今日有空到这里来,便已明白这青年男子在这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了,难道近水阁一直是这人在打理?
“这里原先的掌柜去哪了?怎么伙计也不在?”
“呵,都调走了。”
青年男子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摆了个舒服的坐姿,伸手一边掸着衣服前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一边笑着解释道:“近水阁经营不善,已经亏损许多了。店里的珠宝首饰都是老款式的,要想把近水阁重新做活,就得把这些存货全部换新。但姜老爷有长生库那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便也不想再这一进一出的正经买卖上追加投入了。”
说到这里,青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继续道:“本来把原来的掌柜伙计都调去别处,是想关了这近水阁的。正巧我要到南京这里等着参加江南贡院的乡试。离家在外,金陵居,大不易。便只好去寻亲戚,哦,也就是贵府上的主母赵夫人,她是我的姨母。见我投靠,跟姜老爷商量一番就让我暂时负责照看这近水阁,其实也就是每月白领一份银钱,等我考完乡试,这近水阁也就该关掉了。”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穷亲戚吃大户。
姜洛抿了抿嘴唇。
自家的长生库其实就是放高利贷的地方,高利贷各朝都有。
本朝的太祖皇帝朱元璋他家几代人都是税款拖欠者,出身底层,可说是深知其害。
所以皇朝草创伊始,励精图治,大力宣扬勤俭朴素的政治主张,也严厉打击这类非法剥削的害人生意。
后来的朝廷虽不能完全禁止,但也明文规定了利息几何,像是驴打滚的高利息按说是不应该出现的。
但是到了皇朝末期,官员几乎全体腐化,吏治问题恶劣到了无以复加,不要说要求他们作为管理者应当行使职责抑制此类生意,他们本身能够不入股其中也跟着分一杯羹就算是高风亮节了,于是这高利贷就又变成了十人借贷能把九人逼到家破人亡的魔窟。
姜洛也憎恶这种生意,可不说以前,就是他现在吃的残羹剩饭里面说不得也有借贷者的血泪在里面,所以他内心即使是恨,可也不能如实表露出来。
他不是人格分裂的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人,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是以青年男子既用着姜府的钱发展自己的仕途,还要露出一副看不起姜府的样子,姜洛是觉得很讨厌的。
不过姜洛也没多说什么,旁若无人的又逗弄了一会游侠,看街上行人渐渐减少,这才跟游侠告别,出了近水阁去别处闲逛。
街上有表演杂耍的班子,也有贩卖各种新奇玩意的小摊,姜洛看着好玩,但也依旧只能过过眼瘾,可等他逛到了一间名为‘书香苑’的书坊时,却终是对一本书忍不住动了心。
在姜洛以前手里有钱时也是这里的常客,书坊的伙计现在还认得他,依稀记得姜洛爱看杂书,对那些圣经贤传不屑一顾。
正好这会儿店里没有客人,就笑脸将姜洛迎接进来,然后神神秘秘的从书柜上翻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对方。
“这是……”姜洛不明所以,翻开一页看了脸颊就有些发红,原来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上翻印的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所作的《大乐赋》。
通篇写的都是夫妻间的敦伦之事,书中还夹了几副指导性质的插画。
明中叶以后,木刻版画进入了自己的黄金发展时期,便不可避免的会被书商们用来增加书籍的附加价值,插画因此也就成了各类书籍的标配,就连天工开物那样技术书籍都要配上以增趣味,此类书籍就更是少不了。
这栩栩如生的插画让姜洛很难为情,不说他早就是成人了,就是小时候也曾在勾栏酒肆中看过几眼这种书本。
可他脸红,一是因为自然的生理反应,二是觉得羞耻,自己在别人眼中难道是偏好此类书籍的猥琐形象吗?
“这,这太有仪式感了,看不了,看不了。”姜洛随便找了个理由嗫嚅着说道,将小册子还给店小二。
仪式感?是嫌写的太高雅了吗?伙计眼珠子一转,随即又笑道:“有俗的呀,咱们有俗的。”
伙计没有再去翻书柜,而是熟练的在身后柜台内取出了一本比刚才那小册子厚了许多的本子,再次递给了姜洛。
“金…瓶梅……”
接过书后,只看书名姜洛就惊讶不已。
再看标注的成书年代及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笔名,竟真的是货真价实的明代奇书--《金平梅》。
姜洛以前并没有读过这本书,虽然青楼里有龟公曾向他推荐过,但那会儿他年纪小,又因看其中的插画太多,根本不敢往家里带,若是让家中长辈知道说不得要挨一顿棍棒。
不过他在后世也了解到不少人对这本书持高度评价,说它的成就在于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真实状况,包括官员腐败、恶霸凌弱、骄奢淫逸等等,想来那是去过插画的删减本。
缓缓翻动书页,改编了《水浒传》里武松杀嫂的故事作为开篇,伴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描写点缀,一个由上至朝廷擅权专政的太师,下至地方官僚恶霸乃至市井间的地痞、流氓、宦官、帮闲所构成的鬼蜮世界向姜洛开启了大门。
只看了开篇几个回目,就让他觉得写得太真实了。
哪怕因为以前看过水浒传而对开篇的人物有着刻板偏见,但随着故事情节发展,姜洛也不得不对这些角色的印象有些反转。
这其中就包括西门庆与武松。
西门庆在此书中依然是地痞恶霸的人物背景,但其心里却还是知道善恶的,知道自己与别人娘子偷情是不对的,所以面对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来捉奸时第一反应竟是怕的往床底下钻。
而原本代表着正义的打虎英雄兼衙门捕头的武松却成了真正的恶,他去捉西门庆时,寻不到正主,就将刚才跟西门庆喝酒的李皂隶摔到楼下,又追下来两脚踢死,整个行凶过程全无一点不忍。
呵……
在本朝文胜于质的风气下,能有这种社情民生无一不包,又敢于将真实世界的俗与恶毫不掩饰的展现给读者,难怪会被人称为明代第一奇书。
可惜的是他手中这本书并不是全本,而是只记载了二十回目的一册,故事在西门庆打砸李桂姐家戛然而止。
“后面的章节呢?”
姜洛翻至书尾,看上面写着第一册完,便知道后面应该还有几册。将伙计招呼过来,姜洛看着对方意犹未尽的问道。
刚才见他看书入了迷,伙计就去忙别的事情,期间又招呼了几位上门主顾,等到这会听姜洛问,知道是买卖来了,一脸堆笑的回道:“这部书一共五册……呃,二爷,咱们这儿开的是生意,做的是买卖,这卖书就卖的是里面的故事,您要是都在这看完了,那这书不就不买了吗。这天也不早了,要不您照顾照顾我,买回去看?”
姜洛张了张嘴巴,一阵哑然,随后又笑了出来,心道这生意精打得好主意,只是自己看的挺有滋味,便也不得不按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整部书得需要多少钱?”
“总计是十两银子。”伙计直接报出了一个价码,他察言观色,见姜洛面露难色,便紧接着说道:“不过这第一册二爷您也看完了,不如只买后四册,这样只需八两。”
书籍的价格从来不菲。
世上虽有穷文富武的说法,但哪怕殷实人家的孩子学文读书,所持有的书籍也多半是从先生同窗那里借书抄录下来的,若全靠买,那也是负担不起。
而文人买书也多半是要买跟科考有关的书籍,像这种连杂学都靠不上边儿的书,便没有多少文人会为此掏腰包。
按照掌柜琢磨出来的买卖经验,干脆就把第一册免费让人阅读,而只从后四册盈利,所以这免费供人看的第一册都被不知多少客人翻阅过了,而店里的新书存货也只有后四册。
说来这《金平梅》也实在是勾人,只要一看着入了迷,那就等于是着了道,除了真是囊中羞涩的个例之外,基本看过这第一册的都会购买后四册。
而姜洛,就是那囊中羞涩的一个,可他又真是想买,明知道自己一文钱没有,但还是下意识的还起了价格,“这也不是手抄本,不过雕版大批量印刷出来的而已,也要卖这么贵?我也前也是你们书坊的老主顾了,不妨说个底价。”
“哎哟,二爷您怎么了?您是什么样的身份呀,您家大业大,随便从手指头儿缝里漏出点来就不止这点银子啊……”
伙计见姜洛开始讲价,就知道他是真心想买,于是便开始有恃无恐,跟姜洛绕起了圈子。
两人交谈了半天,姜洛也听他捧自己捧了半天,可就是一分钱都不肯少,想来这书人家是不愁卖不出去的,又看外面这天色已经过了晌午,便只得悻悻然的放下书本出了书坊。
有件好东西,但自己就是得不到,这使姜洛的心中如猫挠一样,越看不到就越想看,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茶不思饭不想了。
本来早上在报恩寺吃那免费的汤圆时还想着等中午再去蹭两碗,这下也没了心情,索性直接就回姜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