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秦淮河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内,王思诚家的小院中此时已打起了十余道火把。
红彤彤的火光将这里映照的有如鬼域,屋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几阵嘶哑哭声又更让这里添上了一些恐怖气氛。
武都头四十好几的年岁,人长的也魁梧高大,枣红脸丹凤眼,又留着一部好胡须,平常给人的形象就像是庙里的关公活了一样。
但他命格不好,父母高堂跟糟糠妻子在这两年前后脚的相继病死,原本挺圆满的一家人现在就剩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跟他相依为命。
旁人都说凡人长着关老爷模样命里扛不住,所以克父母克妻儿。
不过武都头并不信这个,他是念过几天书的人,想事情要比愚夫愚妇们更有逻辑一些。关老爷那是三国时候的人,那些做木雕泥像的工匠谁还能见过关老爷的真容?不过都是按照画本小说里的描写揣摩着做罢了。
自己单单只是命不好而已,跟模样长相扯不上关系。
要说今夜这命案也正是因为武都头家里就他跟儿子这一大一小两个光棍,过不过年都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能被王二递银子请了过来。
别的都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年夜里就图个开心吉利,有钱挣也不肯粘这凶杀案子,晦气不晦气。
不过,虽然武都头是因为特殊的家庭原因才能被王二请来,但也没算请错人。
他是顶聪明的办案好手,为人也正气,一来就先拦住了要翻箱倒柜扒死人衣服,找什么钥匙的几个姜府护院汉子。
然后让跟着一起过来的儿子把那几个护院和邻居们都赶到院子里,屋内只留下苦主王二,一边听他哭诉发现家里死人的经过,一边皱着眉头勘察现场。
“呜呜...我跟哥哥嫂嫂前后屋的住着,今年的年夜饭是在我住的后院摆的桌...吃完饭我母亲就带着我儿子回前屋了,说要跟孙子玩会...呜呜”
屋内的大床上躺着一老一小两具死尸,老太太身子后仰,后脑勺抵在了墙上,与将近躺平的身子折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
小男孩则趴在床边,脸直对着地面,口鼻流出的血已经将他面下的地砖染黑一片。
这是最早遇害的两名死者,身体没有打动挣扎的痕迹,床上也没有翻动过的迹象。
武都头在床边看了一遍,然后弯腰上床,蹲在年老死者身边开始找致命伤。
“呜呜...侄女困了,我嫂嫂就带她回前屋睡觉,我跟哥哥又在后屋多喝了几杯,然后哥哥也回去了,我喝的有点上头,就胡乱躺床上睡了。
也没睡多长时间,我媳妇收拾完盘碗剩菜,让我去前屋抱儿子回来睡觉,我就来了,一开门就看到我哥哥趴在地上...呜呜”
正厅,妇人和小女孩的尸体侧卧于地,靠后几尺,就是趴在地上的王思诚的尸体。
武都头听王二一会哭一会说,自己却一言未发,只是在几具尸体旁走来走去的检查。
这几人都是被一击毙命,无一例外的都在脑后或脑侧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凹陷处,显然是被钝器猛击头部致死。
伤口不大,要使这种钝器有足够的杀伤力,挥舞的弧度就要长,考虑到屋内的空间狭小,那作案工具应该是铁锤一类的武器。
有了凶器的形状,再结合现场分析,一个大致的杀人过程在武都头脑中开始重现。
在团圆喜庆的大年夜里,凶手悄无声息的潜入前院,推开屋门,快速来到老太太身前一锤敲在对方头上,老太太身体向后仰倒,凶手同时按住男孩肩膀,将其压在床边,又是一锤敲在他的后脑上,这会儿,老太太的脑袋才抵在墙上……
武都头迈步来到屋门处,将身子面向地上的三具尸体。
凶手将屋门关上,然后靠在门边静静等待,妇人带着女儿推门而入,只是刚走了几步,都还没发现屋内床上的死尸,藏在她们身后的凶手便突然发难,敲死了两人。
凶手再次把门关上,等王思诚开门进来。
王思诚回来时第一眼看到地上侧躺的妻女,马上就要过去查看,而凶手也就趁着这个时机用同样的杀人手段敲死了王思诚.....
这是单人作案,凶手有熟练使用铁锤杀人的手段技巧,狠辣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绝对是个惯犯。
最狠的还是那份心思,竟敢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论男女老幼分三次连杀五人,这得要多狠的心才能做到?
武都头的脑中好像能看到凶手在门后等待新的受害者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的像是一杯冷茶似的。
好凶狠可怕的贼人!
饶是武都头曾经当过兵上过战场,此时却也不禁在心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
正月初一,是为本朝三大节日之中的正旦节。
乌衣巷姜府中人在一同守夜熬年辞旧岁之后,虽然各个疲惫,但脸上也大都带着兴奋的神色。
今日五更起,府内就开始焚香放鞭炮,男丁们在祠堂再次祭拜过祖先牌位之后,又一齐到了老太太的栖霞阁那里,按照长幼次序依次给长辈拜年。
等拜完年,天才刚蒙蒙亮,还不到出门去拜会亲友以贺新年的时候,不过这会儿大厨房内包了一夜的羊肉萝卜馅饺子已经煮好端了上来。
新年的第一顿饺子大都藏着铜钱,吃到的人预示着今年将会大吉大利,所以哪怕有不注意的人把牙硌疼了也不当回事,赶紧把还没完全咬开的饺子吐出来,一边捂着腮帮一边用筷子把饺皮拨开,给旁人看里面的铜钱。
不过,有牙口好咬的狠的,竟一下将馅里的铜钱给咬碎了,这寓意……旁人也只能说句‘岁岁平安’了。
在主人一家吃饺子的时候,老管家带着一帮下人兴高采烈的来到了姜府大门处,几个年纪轻、手脚快的小伙子已经将粗大的府门门栓合力高高举过了头顶,等老管家发一声喊,他们便将这门栓卖力的抛了出去。
门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众人便跟着叫起好来,然后又将门栓举起,再抛下,连抛三次,这种行为称为‘跌千金’,也是新年祈祝吉利的一种习俗。
看着活动完成之后,老管家吩咐门房下人去开府门,又指派了好多人打扫昨夜院中焚烧柏枝留下的灰烬及今早落下的鞭炮纸屑,等把这些红的黑的扫开之后还要在空地上撒上芝麻杆,这事儿老管家安排给了大厨房的张大娘去做,他则又去忙一会儿府内众人出门拜年的事情去了。
姜府的门房原本只有三个人,今天又特意从别处抽调了五人也充当门房,一是取‘八’这个吉利数,二来也让别人拜年时看看姜府的气派。
这八人都穿好了一年中最干净体面的新衣服,也和所有人一样在头上插了一支用乌金纸裁成鸟兽虫草等形状,并画上各种颜色装就的‘闹嚷嚷’,走一步,这‘闹嚷嚷’就摇三摇,互相都看着好玩极了,很应节日之景。
他们有说有笑的推动府门,还未完全打开,仅是将这厚重的大门推开了一道将将能容人穿过的缝隙,便见一人顺着这门缝从外面突然就挤了进来,这人低着头也不说话,直愣愣的抱着双臂就往府里闯,这遑急的样子让八人都是一愣。
有反应快的马上转身追了两步去拦阻,“干什么呢?哎我说,拜年也没这么个样子啊!”
他还以为这人是来给家主老爷拜年的,刚想骂两句这不懂规矩的东西,可看清了这人的正脸,脚步却是停了下来,然后又走回去继续推门。
“那人谁啊?怎么没拦下?”
刚刚反应过来,准备去随着他一起去拦阻那人的其它门房们见他一言不发的又走了回来,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小二爷。”他不耐烦的说着,“快干活干活。”
众人有点面面相觑,然后将府门大敞开,一齐走了出去。
先在这广梁大门的两侧门柱上挂了两个写着‘接福’二字,用以承放名帖之用的大红纸袋。这是专门为那些不必亲自来姜府拜年,只让佣仆送一贺年帖子的贵客准备的。
然后又在门外两侧摆着两尊耀武扬威的石狮子脖颈处披上红布,等做完这些,这八人分两旁在宅门下的长板凳上坐下,就专候着做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
姜洛是被冻的狠了,体如筛糠,脚步踉跄的穿过青砖幔地的院子。
抱着一大捆芝麻杆的张大娘看着他的身影,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将芝麻杆散着撒在院子里,然后又去了一趟大厨房。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姜洛几乎是扑到床上,将被褥都一股脑的往身上裹,过了好长一会之后他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他像是被冻僵的蛇一样在一点点复苏,可身子却越来越软,精神萎靡的近于昏厥,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却被人推了开来。
“王伯,你……”
王伯端着一盘已没了热气的饺子走进小屋,看姜洛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便摆了摆手,“躺着吧,给你端了盘饺子来。”
说着,王伯将饺子放在姜洛以往读书的书桌上,看姜洛只是怔怔的望着自己,却没说话。就走到床边挨着姜洛坐下,自顾自的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的小烟袋锅。
王伯在从烟杆上挂着的烟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放到烟锅里轻轻压实,然后又在袖子里取出一个钻有透气孔的小竹筒,将盖子拔开,带出一根不能充分燃烧的直香,只吹了几口气,直香一头原本只能隐隐燃烧的余火便复燃起来。
王伯用它将烟丝引燃,自己对着烟嘴大吸了一口,然后捏着袖子擦了几下烟嘴将其递到了姜洛唇边。
“抽两口,这个驱寒厉害。”王伯一边吐着烟气一边说道。
姜洛并不喜欢被人可怜的感觉,可这会心中又有些许感动,小心的接过烟锅,只轻轻吸了一小口,烟气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击喉感被直吸入肺里,姜洛的头脑开始眩晕起来,烟雾在嘴中被缓慢的呼出,身体也慢慢的变的舒泰起来,麻木与冰冷并未被完全驱散,可灵魂与身体却像是分离了一样,灵魂是极为惬意的。
一锅烟丝吸完,姜洛在昏昏沉沉中再次变的意识模糊起来,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王伯早已离开,只有那盘饺子还摆在书桌上。
起身来到书桌旁,看着盘中一颗颗油光滑亮的像是元宝一样的饺子,想着以王伯更夫的身份是不会去大厨房的,应该又是那位面冷心热的张大娘给的。
盘子旁边还有一张纸,那是几天前的夜里自己写的偈语:我有明珠一颗……
自己以前靠着这些励志格言慰藉鼓舞,此时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夹起一颗饺子,因为凉了许久的缘故,有些饺子互相粘连在一块,一夹起便被带下一块面皮,露出里面的肉馅,些许羊油已经凝固,泛着玉白色的柔光。
姜洛不停的吃着,嘴中却尝不出味道,也许他此时突然不想在意这个了,就像他的目光在盯着盘子里的饺子看,但却并不是在看那些饺子。
他的眼神深邃,又带有一些莫名的恨意。
右手夹着饺子呆板的在往嘴里送,左手却按在了那张纸上,手掌慢慢收拢,就见那‘我有明珠一颗……’的字迹变的褶皱起来。
皮薄馅大的饺子一盘不过十几颗,一盏茶的工夫便以吃完,这时他左手手中的那张纸也已经被紧紧的捏成了一团。
噗!
姜洛从嘴里吐出一枚铜钱,在硬木书桌上弹了两下,最后落在桌面上时,居然一分为二断成了两半。
他奇怪的将这两半铜钱捡到眼前拼在了一起,原来是一枚铸有‘崇祯通宝’字样的平二钱。
崇祯皇帝登基以来,铜价一路疯涨,因此朝廷铸的新钱多混铅沙,每枚的含铜量不过两三成,其质脆薄,落地即碎。没有人愿意收这种铜钱,在货币角色之外做些别的用途到还有些价值。
“好兆头……”
姜洛轻轻的说了一句,脸上却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与姜洛所居小屋内的平静不同,外面的世界早已热火朝天起来。
在今日早晨,南京城内各部、司、院、衙门等各种大大小小的官员身着官服,前往所在府衙举行“望阙遥贺”之礼。
在并不刺眼的日光中,一片官员们舞蹈山呼,十四叩首,遥向北京的天子拜贺新岁。
等到这些官员们的望阙礼结束之后,才是城里各种同僚同业宗族亲友彼此互相往来拜年的开始。
一辆辆披红挂彩的马车,一拨拨穿戴干净的人群,在热闹的街上交错而过。
如果有相识的两拨人在半路上恰好碰到,还会就在街上直接叩头拜年。
姜府里面除了家主姜育良之外,其余男丁此时大都外出向亲友贺节。姜育良则让下人在待客的厅堂中摆下酒宴,每有宾客上门贺岁,便要留人饮酒三五杯。
直到此时,府内一些年轻的小姐姑娘们才起床梳洗打扮,然后出了各自居住的院子,欢欢喜喜的来到栖霞阁给老太太拜年。
“好好,快起来吧……”
看着莺莺燕燕的一大片身影在自己身前纷纷下拜,正坐在铺着纯白色狐皮木榻上的老太太笑的合不笼嘴,“每位姑娘都赏盒蜜饯,别看里面都是些柿饼、桂圆、栗子这些常见的果脯,可用的却是皇宫里的制法,有个名叫…叫……”
“叫百事大吉盒儿,老太太。”赵夫人在一旁笑着说道。
“对,百事大吉。”此刻,老太太脸上的表情跟小机灵鬼儿似的,神秘的笑着,手指伸在身前对姑娘们虚虚比划。
屋内众人知道老太太要讨个好口彩,亦是跟着欢快的重复起来,“百事大吉,百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