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凉凉,如孤魂野鬼。
无处投奔,似丧家之犬。
被赶出家门的姜洛在秦淮河岸的小路上漫无目地的走走停停,两岸人家墙上挂着的彩灯很漂亮,可这么一条绚丽多彩的路上就只有他一个行人,那份孤独已经溢于言表。
今夜的事,除了使他心底里厌烦他们,更多的却是觉到一种渺茫的无望。
他这么努力,这么持之以恒的用功读书,父亲总该会知道一些的,可对方今晚的态度却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改变。
而努力上进是应该得到回报的,若没有了这种奖赏机制的回馈,那努力上进也就等于没有意义。
若他是自甘屈辱的性格那这也没什么,可他不是。
可就是再要强的人在看不见光明与终点的道路上彷徨迷茫的走了这么长时间,也该认命了,可他也不认。
小风吹过,似是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亭阁之间穿过,使满壁的彩灯跟着摇晃。
说起来,他到底是与大家不同的。
或者说是,他遭遇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几年前的某一天开始,他每天睡觉时都会做一个连续的怪梦,这梦是如此的严谨细致,就像看见一颗种子在土壤里一寸寸伸展逐步长成参天大树一般有序形成。
回首往事,姜洛还能清晰记得在这连续梦境的开头里,他所扮演的是襁褓之中的婴儿角色,被抱在一位打扮古怪的妇人怀中,他有自己独立的灵魂,可那婴儿的身体与嘴巴他却无法控制,只能瞪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自那天起,他好像一个人有了两具身体一般,清醒时他是自己,一睡着他就变成了那个婴儿。
这事情想想是多么的荒诞,可感知又是那么的真实。
梦里的世界好像时间过的很快,一眨眼,婴儿变成了孩童,孩童又成长为少年.....随着对方的长大,他的灵魂渐渐开始不能再占据对方的身体,而是变为一个围绕着对方身体,全方位观察的旁观者见证着对方的成长。
在这种奇特的陪伴过程中,他了解了对方所处的那个世界,也见识了很多东西,学习了很多新知识新思想,那可是几百年后的东西。
是的,不知是这宇宙洪荒出了问题,还是自己身体有了毛病,竟使他的灵魂在夜间跨越几百年的时间障碍,寄居到后世人的身体上去了。
这种神奇的事情姜洛无法从史书中找到答案,也从同时代的人身上得不到相同的印证,这让他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这世上,前知五百年的博学之士有很多,可后知五百载的却只他一人。
这不必自谦,他确切的知道当今天子是如何死的,也知道这天下最终易鼎于谁,煤山上的一颗歪脖子树,煌煌大清的两百七十六年国祚.....
可是,上天生我意何如?
明明让我神游太虚体验了这造化的神奇,让我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日月星辰,却为何又教我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得翻身?
姜洛此刻只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如眼前的这条秦淮河一般,看不见源头,也看不到会流到哪里。
就这般没有头绪的想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夫子庙附近。
这是往常白天夜晚都很热闹的所在,只是今夜人们都在家守岁,只剩下了一片鳞次栉比的建筑,在彩灯映照的光辉与空寂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怪异。
就在这里,一道临河而立的孤单身影引起了姜洛的注意。
那是一位儒生打扮,个子不高,从侧面看瘦瘦小小的年轻人。
那人他还离得挺远的时候就看到了,就那么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好像根木头似的。
大年夜能独自一人在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自己就是一位。
但站在河边站这么久的就让人不得不觉得奇怪了,那人会不会是想不开了呢?
这让姜洛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沮丧。
秦淮河上有太多温柔艳丽的传说,可河底的泥沙也经常被尸体压覆。
哪家人活不下去投河轻生,哪个妓女被客人打了轻生,哪个落魄秀才屡试不中轻生......太多太多了。
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自尽,只是这几年这种事越来越多。
厨房的张大娘有次跟大伙唠叨,她今年回老家探亲时,隔壁邻居一家两口跑到她家哭了一场,说把地种坏了,没收成了,活不下去了。
本以为是家长里短的抱怨,没想到那夫妇俩回家之后连同着孩子就一起喝药死了。
那家人去年的税没交齐今年要多收,今年种粮食的本钱借的是驴打滚的高利贷,地种坏了就没粮食卖钱交税也没钱还高利贷。
而那家人要偿还的税收和高利贷一共才十几两银子,按照以前他公子哥身份的消费水准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这件事情他听了就一直记在心里,只深感穷人走投无路时的艰难。
他也时常挨一天的饿,饿的眼前发黑,也时常找不到一丁点儿茶叶,寻不到热水......可他好歹还有一个富贵家族依靠,不管自己有没有起码不欠官府和商人什么。
而那些穷人,没饭吃,没钱用,就等于没了活路,好像就只剩死这么一条道了。
已诉征求贫到骨啊……
这么想着,就到了儒生身旁,他本想就这么走过去的。
可忍不住的一瞥,看到了对方侧脸滑下的泪痕,心中竟莫名泛起了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楚,便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脚步。
“你,不是要跳河吧?”
儒生抽了抽鼻子,抬起手背在脸颊上轻轻的蹭,抹去上面泪痕,眼睛却还是看向河面,没有理他。
姜洛站在他身旁想了想,见对方确实没有要看自己一眼的意思,就伸手在袖中摸索了一阵,等手再抽出来时,抓着满满的一把花生。
“要不要吃点?花生,味道还不错。”
儒生这次总算扭头看向了他,却没有瞅他伸出的手掌,惨白的鹅蛋脸上略带愠怒,杏目圆睁,只瞪着他的眼睛,语气悲伤,声音却轻细的一句句说道:“你有病吧?”
“你快点走开。”
“你身上的味道熏的我恶心。”
姜洛脸上一红,惊讶的微微张开了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最后还是迈步继续了自己的游荡,对方一问一驱赶一指责的话并不让他生气,往常无礼的话还听的少吗?
他只是震惊对方竟是个女人,那女性的声音恐怕嗓音再尖细的男人也学不来。
看对方穿着衣料还算上等,可富贵人家的女子是轻易不会抛头露面的,一年里也只有趁着过节的时候能出来在街上走动,更何况是晚上,还是女扮男装,哪有这样的。
是哪家青楼逃出来的女子?还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姐?改变妆容等在这里是为了与情郎幽会私奔?结果情郎没来就暗自伤心欲绝?
不怪姜洛乱想,事情反常,又与这个时代的礼法不符,自然就会认为这女子不清白。
虽然,这个时代的礼法也没多少人会真正遵守了。
这也是他一走了之的原因,至于他走后那女子会不会真的寻了短见一头扎到河里,管她呢。
不过好心多嘴问了一句,就让人家揭了自己的短,再多管闲事,那就真的是自取其辱了。
不过,这臭味儿也真是顽固,吹了大半天的冷风竟然也没散去多少,也不知明日能不能用水洗干净,虽然自己已经适应,可这味道也太过损害本身的形象……
没走出多远,前方竟然又冒出一个身影,急切慌张,一边跑一边四处看,等他发现了自己前方迎面走来的姜洛时,便喊了一声:“影怜?”
这自然不是叫姜洛的,姜洛走到这两人中间的距离时,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见那女扮男装的女子听这一声喊竟捂着嘴哭着小步跑了,显然这便是那女子的名字。
“影怜!”
前方男子确认了对方身份,又喊了一声,迈步向着女子追过去。
经过姜洛身边时,后者心中不由得一赞,只见他剑眉星目颜如冠玉,脸上急切的神态也难以掩盖原本的气宇轩昂,颇有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待这佳公子匆匆而过,与那女子身影一前一后的跑远,姜洛耸了耸肩,又顺着秦淮河往前行了一段路。
等走的累了,便随意在河边一条砌在怀抱粗的柳树下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夜间寒意阵阵,这一停下来身上就感觉冷的不行。
可姜洛也不想再活动了,他不能走上一整夜,好歹睡一会儿,时间兴许还能过的快些。
这时耳边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
寻声望去,只看在身侧一条商铺林立的街道里面走出一只肥大的花猫,瞧个头比一两岁的婴儿小不了多少。
姜洛一愣,先是暗道好肥的一只大猫,然后又看了看花猫走出来的街道,有些不确定的对花猫招了招手,“游侠?”
那花猫又喵喵叫了两声,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不急不缓的走到姜洛脚底下。
“真是你?哎呀,这可得好几年没见了。当年的小游侠也变成大游侠了。”
姜洛面露喜色,双手掐住花猫肋下将它举了起来左看右看,那花猫不但不挣扎,反而眯起眼发出了一阵舒服的呼噜声。
这叫游侠的大花猫是自家一间名为近水阁的珠宝首饰店铺的掌柜所养,算起来也有八九岁了,姜洛以前到近水阁玩时没少喂它。
也正是认出了这里是近水阁所在的街道,才让姜洛在意识里又记起了游侠。
在这种时候,与故猫相逢,不得不说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姜洛在袖中又抓出了花生来,剥去外壳拿果仁喂它,大花猫很是吃了几粒。
等再喂它也不吃时,只是闭着眼睛缩着四肢打呼噜,姜洛便把这一大团柔软的‘肉’抱在怀里盘好,双手抚摸着它细腻光滑的毛发,说道:“今晚咱们两个做个伴,互相取暖度过这漫漫寒夜可好?”
大花猫自然不会口吐人言来回答他,可也没什么动作,依旧只是闭着眼打呼噜。
姜洛咧嘴一笑,将双手伸到大花猫的身子底下,晃了晃脊背,找了个还算不太难受的姿势靠着柳树闭目凝神起来。
他舌尖抵着上颚,紧闭嘴唇,从鼻中缓慢悠长的呼吸......
读书人大多会一些静心养生之术,姜洛也不例外,他曾在书本上学过一点呼吸吐纳的方法,心情不好时拿出来用就能平静情绪,对身心很有益处。
不过说来可笑的是,他最开始学习这个的原因却是为了当神仙。
那时,由‘龙沙谶’引发,曾轰动整个江南文坛的八百地仙白日飞升的求仙运动刚刚结束不过十余年,而他又有神游后世的奇遇,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千年一遇的成仙之体,颇是痴迷了一阵儿鬼神之事。
说到底,人之所以信鬼神还是为了得到额外的好处与保佑,可姜洛经常得不到好处和保佑,打坐一天也抵不上吃一顿饱饭能让身体更舒服,后来自然而然也就不再信鬼神了。
最后,倒还是这点呼吸吐纳的基础方法被他给留下了。
抱元守一,意识只关注自己呼吸的一进一出而不想其它,慢慢的便进入了一种冥想的状态。
身体好像化作了一个沉重而坚硬的外壳,将灵魂与外界隔离开来,而灵魂就像是只欢快的精灵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上下游荡。
理想与现实的脱节,过去与未来的碰撞,所有的矛盾与差别就在这乌有之乡中,全部都归于和谐。
月光清冷,彩灯迷离,而烟花似是早已燃尽,许久未有升起。
秦淮河的河水在缓缓流淌,败落的柳树垂下的干瘪枝桠随着微风左右摇摆,漂亮而又寂静的街道像是繁华落尽一般,在预示着所有人心中对过年的所有期待、所有憧憬即将完结。
“喵呜!”
突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将这深夜的静谧时光打破。
姜洛于深层睡眠中惊醒,猛的睁开眼睛,先捕捉到一只大花猫在眼前跑远的残影,他还六神无主,仍是心慌意乱,就见大花猫跑去的方向正有一道身影向自己这边疾步走来。
姜洛的眼睛快速的眨了几下,想发一声喊却感觉喉咙与嘴巴干的难受,竟是一时出不了声。
倒是他的身体在这时作出了本能反应,背靠着柳树一下子蹭了起来,只是无法单独站立,还要贴靠在柳树躯干上才行。
这一惊一吓让姜洛的潜意识里察觉到了极其危险的讯号,所以他才能在意识还迷迷糊糊的情况下,用极短的时间作出这一连贯的动作。
而他这忽然一站起来,倒是也让那道快步流星走向他的身影吃了一惊。
那身影像是骤然受到惊吓的鱼一样,毫不犹豫的一转身,用同样的速度向来时的路走回。
姜洛口中狠咽了几口吐沫,刚才那到身影离他只剩十来步远的距离,他慌张失措中未曾与那人的目光对视,所以没看清对方的容貌,但却看到了那人左肩斜跨一个单带小木箱,右手却握着,一柄铁锤。
随着那道身影逐渐的走远消失,对方的形象也在姜洛脑中慢慢被补全,这让他脊背发凉,十分后怕起来。
那个人,是要干什么?
若是自己刚才没被游侠惊醒,那......
冷风一吹,姜洛浑身一个战栗,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