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半空中依然有烟花绽放,传来砰砰的闷响声,但数量已不如先前密集,显然这波高潮已经进入尾声。
而在姜府栖霞阁的走廊里,在姜府小辈的扎堆儿处,只听一声如裂帛般的清厉炸响传开,让众人头皮都一下子酥麻起来,还以为谁在人群中扔了一根鞭炮,人群前面有没有防备的几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跟身后的人碰撞到一起。
姜谭儿由于以前受姜洛惊吓的缘故最怕这个,神经反射似的连忙捂住了脸,等大家略一定神,就看见姜洛身前居然升起了一股黄烟。
众人皆都愣了愣,在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时,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哇,这是什么?臭死了。”
接着众人一齐纷纷退后,不少人闻到黄色烟雾中所散发的气味之后恶心的差点吐出来。
姜洛手中的盒子已经被炸飞了,不过多亏有这盒子挡着,手指倒没被炸坏,只是被震的有些发麻。
由于他先前谨慎,打开盒子只打开了一条缝隙,所以里面黄色的粉末只把他胸前衣服上喷溅成了黄色,倒没弄的满头满脸都是,不过也被熏的厉害,弯着腰干呕了一阵等适应了才好受一些。
唔...
还以为上官璃月最过了也就是在盒子里放只死知了回敬给自己,在颜面上羞辱一下也就罢了,没想到会玩这么危险的恶作剧,嗯......好像这还是自己炸姜谭儿时用过的招数吧。
拍了拍胸前根本擦不下去的黄色粉末,他迈步绕过桌子向上官璃月走去,上官璃月一边赶紧退后,一边捂着嘴闭气不去闻这气味,口中含糊不清的喊道:“你要干嘛?”
已没有了刚才故作从容的状态。
这时她身边又有别的年幼的妹妹跟着一边退后一边叫喊起来,“二傻子身上臭死了,别过来。”
姜洛停下脚步,目光游离的环视众人,看他们惊讶者有之,厌恶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最后目光还是定在了眼神含义莫名的上官璃月身上,“表妹,以前的事,是我......”
他以前把人都作坏了,诚如他自己说的那般,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会暗自愧疚。
人可以混蛋一时,不能混蛋一世,但浪子回头总是要付出时间和代价的,再重新让人忘去一切过往当个新认识的人接纳就更不简单,这一切捉弄与嘲笑,他只能默默受着。
可是不知为何,这要道歉的话说到一半时他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索性闭嘴不言,垂在袖中的双手却握紧了拳头,努力安抚自己那颗已经将要燃烧起来的心......
还要多久?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彻底摆脱这些难堪与羞辱。
......
栖霞阁内,与小辈们说笑玩闹不同,大人们在这样的场合更加注重细节礼仪,宾主相聚一堂,规矩是最为重的。
什么是规矩?就是说话行事不能以自我为中心,因此这一年一次的团圆宴席更像是一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爱的仪式表演。
每个人要注意的地方特别多,像是围坐用餐,同桌年长者不动筷子其它人就都不能动。
不能随意乱逛,坐下之后就不能再换座位。
不许咋咋呼呼,不许斜着眼看人,不许抖腿,要举止稳重,彬彬有礼……
家主姜育良上有老母要伺候,下有亲戚家人要招呼,是个主动的位置,尤其今年妹夫一家也跟着在姜府过年,便自然不能高座,而是里里外外的走动,四处跟人说着客气话。
就这样七七八八的和屋内之人都寒暄了几句,看众人基本都已经按身份辈分坐下,便吩咐跟在身边的大丫鬟让其通知下人们准备上菜,然后又亲自走到屋外迎一碗精心熬煮的洪福齐天汤要给室内的老太太奉上。
等他满脸喜气的走出屋子,还没等下人把汤端过来,却见此时原本该在外宅监督指挥下人们伺候宾主的老管家,正脸色匆匆的从不远处向自己这边走来,期间有人跟他招呼,他也只是略略冲那人一拱手便应付过去,显得很急切的样子。
难道出了什么事?
姜育良收敛了笑容,慢慢停住了脚步,静等老管家走过来。
“老爷,王二逃命似的跑过来,说他哥哥一家三口连同老母和他家小子都被人给杀了。”
老管家走到近前,快速的对姜育良行了一个象征性的揖礼,然后马上凑到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很不吉利的消息。
“王二......”
姜育良拉长了声调,在脑中的人物画面里开始找寻对应着这个极为普通名字的相貌。
“他哥哥是王思诚,在咱家兴平街上的长生库里任职二柜。”
老管家知道老爷对王二这种小人物没印象,连忙报出了对方哥哥的姓名和身份。
“长生库!”
姜育良一惊,这可是家里最重要的生意之一,关系重大,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姜府根基动摇,“那里有没有事?”
“老爷放心,那里一直有人守着。想来在这南京城里是没人敢动咱家长生库的,怎么说那里面都还有位国公爷的份子呢,谁人敢动他的金山银山?”
老管家先宽慰了老爷一番,见对方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将神色平缓下来,这才又略有些忧虑的说道:“只是这王思诚及家人突然身遭不测,他那个身份......难保不是跟长生库有一些关系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姜育良点了点头,问道:“长生库那里的钥匙二柜也是有的,这个可丢失了?”
“这倒不知,王二来报信时也不曾注意,只说一进屋见家人都死了,便急忙跑来了这里。老爷,您说这等灭门之祸是不是仇杀?”
姜育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平日里精明的思维自然恢复过来,见老管家知道的并不比自己更多,便也没顺着对方思路跟着胡乱猜测。
“现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春节前后官员都封印过年去了,没人处理案子,只能咱们自己办了。这样,你在家中护院里挑十个干练利落的,五人去二柜家找钥匙,五人去长生库那里守着,以求稳妥。再拿些银子与王二,让他去找位捕头勘查,先将案子记下,把尸体也收敛起来,十五过后再报官府。”
安排妥当,等看着老管家风风火火的又奔去外宅,姜育良这时才将心思又放到那被杀的二柜身上。
王思诚......那也是个人才,前些日子自己跟众掌柜喝犒劳酒时还多夸赞了几句对方做事认真,怎么就突然遭此横祸?
一家五口被杀......是一个人杀的?还是团伙干的?是劫财还是仇杀?还是真的跟自家的长生库有关?
姜育良想不出个头绪,周围又这般热闹喜庆,让他的脑子无法彻底从混乱中安静下来,心中便又开始烦躁起来。
只不过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得强行压下这股无名火,想着先应付过去这餐年夜饭再做理会。
偏偏这时他耳中又听到家中小辈在廊下吵闹的声音,打眼一看,见那些人竟然还没落座,眉头一皱,迈步就往众人聚集处走去。
还未走到,就有人发现了他,连忙转身疾走几步向他躬身行礼,“大伯。”
这一声招呼,让在场众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也都跟着先前那人纷纷行礼。
“父亲。”
“舅父。”
……
姜育良过来时心中本就有火,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可也没有应声,只是先大概打量一遍眼前的情景。
他人老成精,看这场面,不用问也知道这些小辈们在欺负别人。
豪门富户中的孩子仗着家里权势,不把穷亲戚们放在眼里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只是那个明显被众人孤立,跟个可怜虫一样的站在众人对立面的人不正是自己的二小子吗?
这臭小子又惹什么祸了?
姜育良哼了一声,还没发问,鼻中就闻到了一股反胃的臭气,差点把他冲一跟头,连忙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什么味道这是?”
姜育良压着嗓子一开口,让不少人差点憋不住笑出来,只是都低头忍着,谁也不开口解释。
还是上官璃月上前对姜育良又微微行了一礼,低声说道:“舅父,是我送二表哥的香料。可能是变质了,来之前下人也没检查,就把二表哥给弄臭了。”
姜育良当然不信,小孩子的谎言他一下就能看穿,但也没有拆破,而是对着姜洛问道:“你还不去收拾干净,穿的跟个花子一样,这个时候的不是给家里丢脸吗?”
“是,我这就回去,免得碍眼。”
姜洛抿着嘴回了一句,他刚刚被戏弄,心中的怒气不比姜育良要少,而且父亲的态度也让他齿冷,所以连回话都带着不肖的口气。
姜育良瞪着姜洛,怒气渐生。
也就在这会,他的一位妾室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边,双手交叠身子微微一曲行了一个常礼,语气略快的说道:“老爷,太太问,给老太太的汤怎么还没送到?”
姜育良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要给老太太端汤的,暗道险些就把今晚这头等大事给耽误了,转身便要回去,可移步前还是瞥了一眼姜洛,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从府里滚出去,什么时候把你这身臭气吹散了什么时候回来!”
被一个女人戏耍,明明已经很可怜了,还不知道低声下气,直挺挺的站着装什么高傲。
姜育良他们人还未走远,就有好事儿的小辈围了上来,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姜洛,老爷发话了,别傻站着了,请吧。”
姜洛没好气的看了他们一会儿,心中本不愿就这么忍了,但转念一想这会儿亲戚们都在这里,要是闹大了再惹家主不快,那不管什么原因,肯定又是自己受埋怨。
索性就自顾自的离去,有几人还怕他会藏在某处躲起来不肯出府,便一直嘻嘻哈哈的尾随着他,看他从后门出了姜府才又说笑着回去。
“臭死了,这还怎么吃饭啊。”
走廊下人们还没有散去,姜谭儿一边看着下人们打扫,一边嗅着自己的衣服埋怨道。
上官璃月走过来哄他,“不是送给你一个香囊了嘛,把它挂上,自然能遮住那臭味了。”
姜谭儿看自己的贴身丫鬟真拿出刚收的香囊要往自己的腰间系,连忙摆手退后,“算了算了,还是我去换身衣服吧。那香囊我看着不错,若是做了这个用处,那也就只能用这一次,岂不是辜负了月儿姐姐的好意。”
豪门富户里的人都极为讲究,与人吃饭要备上好几套衣服,每去一次五谷轮回之所就要换一套,以免把那里的怪味带到席间,因此这时更换到不仓促。
也有好几位少爷小姐也跟着姜谭儿一起离去,剩下家境不怎么好的就只能这般将就一下,反正大家都坐在一起,谁也不会闲谁,等下人把这里打扫干净便都落座静等。
张大娘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着那个臭不可闻的盒子,两条粗腿小跑着到了放脏土的木车那里,将手中盒子往大木桶里一扔,然后才退后几步喘了几口粗气,拍着手的嘀咕一句:“年夜饭都不让吃,也太可怜人了。”
姜育良来到厅堂门口,见端汤的下人已经捧着食盘站在那里等他,连忙上前接过了食盘,等走进屋内之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刚才喜气洋洋的神色。
随着他的走动,屋内众人不再说话,都将目光放在他手中的这碗汤上随着移动。
这汤的的材料到不名贵,只是红枣、福建莲子、荸荠、天生野菱四样,但取得彩头特别好,分别对应着“洪福齐天”四个字,是过年必备的汤羹佳品。
宋代之后,女子的地位与身份越加低下保守,因此在正式宴席上她们便不能与男子同桌,有条件的更是要分屋用餐。所以哪怕是以老太太在姜府内的尊贵地位,此刻也只是由女眷们在内屋陪着用餐。
姜育良将食盘又交给在内屋门口处候着的赵夫人,由她端进内屋里侍候老太太喝,没一会她就又走出来,在众人注视下笑道:“老太太说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什么,吃好喝好,都热闹起来。”
屋内众人皆都笑出了声,姜育良趁机说道:“那咱们就都听老太太的,上菜吧。”
菜自然由下人们先往厅内送,由冬笋、藕片、芹菜、荠菜、黄豆芽……等十六种素菜制作的炒什锦菜,每种素菜都代表着一种寓意,堪称讨口彩之王,食材多,费时间;
做法返璞归真的盐水鸭,以鸡丝汤加黄酒等调料煨的迎霜麻辣兔,用捣烂的葱姜蒜韭末爆香后煎的煎烂拖虀鹅,鲁菜代表之一的葱烧海参,热气腾腾的海鲜锅子,胡椒醋鲜虾,五味蒸鸡,炙蛤蜊,两熟煎鲜鱼,两色圆子……等等美食不胜枚举。
配以用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药材浸制而成的屠苏酒,正是年尾最丰盛、最重要的一餐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