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他说的这些跟蕺山先生比怎么样?”
夏完淳看课堂内姜洛的话语似是要告一段落,就扬起脑袋对陈子龙问道。
“不好下定论。虽然他解读问题的角度确实毒辣,其中言论亦有不少可取之处,但总有种…有种他并没有把问题说明白的感觉。”
陈子龙谨慎的摇了摇头,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不过他对怎么解决问题的看法倒是了解了。与蕺山先生截然相反,蕺山先生讲治心,他是讲治术。也就是主张用不同方法去处理不同问题。这就难了,因为问题即多且复杂,一个人只有一种思想如何去处理那么多的不同问题?相比蕺山先生抓住要害的治心之说,终究是落了下乘的。”
一旁的夏允彝插言道:“可能也是没有名师教导的原因,所以他的那套东西不成体系,临场发挥又随时会被打断质疑,以至于讲的内容东拉西扯,抓不住关键。”
“父亲,难道你知道问题的关键所在?”夏完淳瞪大了眼睛。
夏允彝扬起了头,微微笑道:“人心不古罢了,所以朝堂纲纪废弛嘛。”
“彝仲兄,你这话搁什么时候都能套用,也太敷衍了吧。”
陈子龙不以为然,反而对着姜洛点了点指,“人家却是真的在认真思考问题,并想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而且他一定是经常在想这问题,使之成为了心中的块垒,今日才能不吐不快。
但是多少人都拿不出方法,甚至连问题出在哪里都弄不清。这对他而言哪里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
以自身的认知去解释各种问题,又是在这种场合,看来是不好收场了。”
……
人群中,当听到‘我们的朝堂则是为了实现皇帝集权专制而存在的,组织结构和意识形态以维持全国稳定、镇压内部叛乱、维护少数人的特权为目标’这段话时,黄宗羲的眼睛为之一亮。
这难道是一知己?
突然从这一刻起,他对这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姜洛有了一些好感。
黄宗羲心中其实也有不可言之事。
这事,是他从孟子‘君权来自天授与民授,而天意通过民意表现’的话里体悟出来的,也就是他的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思想。
这一思想的主张是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因此应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一家之法。
比孟子走的更远的是,孟子警惕皇权,他得出的结论却是要否定皇权。
他上下求索,又有圣人之言背书,看天下崩坏,而统治阶层还在为了个人富贵争权夺利,就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理。
而黄宗羲先前为什么不说出他的思想,却是由于体谅蕺山先生的苦心,不愿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宣扬和对方相反的主张。
朝堂有党争,民间各学派学社也是争斗不断,互相的离心力本来就大。
现在蕺山先生以身作则,以治心之说去消除各个政党学派之间的裂痕,以期恢复到同舟共济的状态,他就更不能再在这一时期标新立异。
整体的团结稳定,有时候就是要限制个人的特立独行。
况且,他的这一主张实在是一剂猛药。重病需用猛药没错,但也有可能加剧病症,甚至会摧毁原有的整个社会体系,从而引发一场弥天大祸。
所以他的这种思想只能在内心独自发展。
但,偶尔泛起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真是孤独。
……
钱谦益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话里话外居然敢说皇权专制有弊端,这是在质疑三纲五常的正确性。
说建奴的制度有长处,这是立场有问题。
说道德君子做不成事,这是认知有问题。
总结起来,这人说的一切都有问题。
看来这个人并没有参与到国家运转机制中的经历。是了,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什么官宦身份。
初见之时他口中还在说当官发财之类的混账话,也必不是出于书香门第之家。
这就是一年少轻狂的普通人。
身为白丁,还敢妄谈国事,还说了那么多,话里的漏洞把柄也就越多。
看来自己是时候将此子彻底批倒批臭,给众人进行一场正本清源的说教了。
……
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姜洛心中却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长篇大论,又要应付不同思维的人所提出的不同问题,这没有主旨的回答在不少人看来应该会认为有些矛盾。
虽然他觉得这是不矛盾的。
他确信自己的回答每一点都没有大错,因为对待不同的情况,实际操作起来就要有轻重缓急和先后顺序,要灵活运用,不能照搬硬套。
就像一种政治制度从创立之初,就不大可能是弊大于利的。
它势必要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才可以被创立,所以当时可能合理,慢慢的随着社会发展就变的过时,若不及时进行调整,那就直接变成不合理的了。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都说明了与时俱进的重要性与必要性。
姜洛从多方面论证本朝昏招迭出举措失当,就是在告诉众人,文官们奉行道德至上道德唯一的极端思想,导致了朝堂政治制度的僵化,又使得整个社会不断内卷化和封闭化。
如果不是自上而下都失去了革新的土壤,那我们怎么会在对很多事情的解决措施上比前人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还产生了很长时间的倒退?
若是这些人听不懂就罢了,若是只懂的一些,未必不会管中窥豹,而以此刁难自己。
看屋外那些成年人里面连一个说赞同这些道理的都没有,想来抱着后面心思的人可能要更多些。
其实有理有据的刁难姜洛也并不畏惧,他最怕的就是有人会在这时说,我不信,你给我解释。等你就他的问题解释了,他又说,我还是不信,你再给我解释。
这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手段,不管是自以为是还是有意为之,姜洛都很难应对。
他总不能拿拳头把人家脑子里的思想给打正了,之前说了那么多,不好到了最后就得一个别人对他口服心不服的结果。
搞什么?
自己只是简简单单的想在这书院获得一些赞赏,然后回家借着这虚名向父亲索取一些好处而已。怎么就慢慢成了众矢之的,一个不好还会面临被打上异端标签的危险处境。
“那后生,你可知我大明现在面临,以及急需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一直一言未发的刘宗周在这场面有些冷清的时刻,突然开口问道。
听他发言,刚准备了一肚子微言大义准备教训姜洛的钱谦益只得再忍一忍。
而屋外众人也都满怀期待的将目光望向刘宗周,大儒发言,其话里必定含有特别的道理。不管将说的会是什么,他们都很想认真的听一听。
“上下否隔,中外睽携罢了。”
姜洛则神态有些疲惫的只短短回答了一句而已。
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没什么作用,他现在已经不想再不分粗细的将事情讲透彻了。
出乎意料的是,刘宗周却似认同般的笑了起来。
因为在他看来,事情确实如此。
崇祯十一年,女真第三次入寇大明,他们兵分两路进行扫荡,左翼兵马顺着京杭大运河南下攻陷良乡、涿州,进围高阳、阜城、威县。
右翼兵马则沿着太行山南下,先后攻破平乡、南和、沙河、元氏、赞皇、临城、高邑、献县。
然后又分兵三路,攻易州、新城、雄县、定兴、安肃,大战于钜鹿庄,下广平、顺德、大名。
次年初,女真合兵一处,共计两万兵马一举攻下济南城,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金一万二千二百余两,银二百二十万五千余两,牛马等五十五万余头,珍宝缎匹八万余。
而与女真抢到的人口财富相比,一路被他们所杀掉和破坏的则更多。
如此摧毁本朝存在的根基又让人惊骇的国难,当然有官员要被问责惩办。
崇祯皇帝让兵部和刑部把文武诸臣的过失分为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落藩封、失亡主帅、拥兵观望五大类。
经审核后,上百名官员被遣戍、削籍、罢官、降级,另有三十六人被判死刑。
问题恰恰就暴露在了这三十六名死刑犯上。
当中有几个官员被砍头之时,竟然在刑场上对崇祯皇帝破口大骂!
这事情简直骇人听闻。
因为大明以孝治天下,孝子才能成为忠臣的观念根深蒂固。
在民间,一个人若是向官府举报自己的孩子忤逆,那官府可以直接将这孩子抓来杀头,根本不问什么事情经过与孰对孰错。
而官场更是如此。
皇帝,在名义上是全天下人的父亲,没有理由的要杀你,你都要叩谢天恩,更何况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给国家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
杀你,本就应该。
你怎么还敢丧心病狂的在伏法时辱骂君父?
原因就是,为天之子,代天牧民的皇权在此时已受到了根本性的质疑。
又听闻崇祯皇帝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案上写‘文臣个个皆可杀’的话,还故意让太监看到并流传出宫外,以此来表达自己对群臣的愤怒与失望。
‘父亲’说自己的‘孩子’都可杀,这就更加可怕。
不管双方说的是不是气话,但这简单的两件事却说明本朝的统治阶层已经在开始互相否定了。
臣子骂君父,君父恨臣子,这就是四书开篇就讲的互相丧失以诚意。
其结果也不用等到大家以后再亲身体会,圣贤们早就说的很明白:国家,未有如此,而能长治久安者。
所以能看出问题症结的刘宗周要四处奔走讲学,治心只是方式,目地则是为了全面恢复三纲五常,也就是所谓‘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的状态。
只是不知道这年轻人明明也看出了问题关键之所在,却为什么要说这核心之外的事情?难道他不知道空中楼阁这一道理?
三纲五常的根基若不治好,那上面的建筑即使再宏伟,也随时会崩塌。若是先治好了根基,那总能一点点的将已经风雨飘摇的屋子加固到稳如泰山。
刘宗周不了解的是,姜洛并非不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而是他从根本上就反对这已经传承了千年的三纲五常。
如果不是这样,姜洛又怎么会极不认同自己当一个‘愚忠’的孝子,而又对他的家主父亲产生不满,甚至带有那么一点点的恨呢。
等到如今,也没有恨了,而是不在乎。
哀莫大于心死。
若他能从姜府分离出去,那以后谁过的好与坏,互相之间都应该没有任何关系。对姜府某些人,如主母赵夫人,不反攻倒算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
不知姜洛‘真实面目’的刘宗周此时露出了和颜悦色的表情,笑道:“这才是正确的见解,你所讲的那些其实都是它所繁衍出来的问题,是舍本逐末了。”
陈子龙听闻此言,忍不住对夏允彝轻声道:“蕺山先生看来是要做这年轻人的导师了。”
钱谦益猛的一扭头,诧异的看着刘宗周说不出来话来。
他为什么要帮这狂生?
……
舍本逐末?姜洛面露思索之状。
由于他自身是反对三纲五常的,所以思维没有停留在刘宗周的本意所指之上,而是直接跨过了这一层面,去做更深层次的探索。
他在心中自问。
本?是什么?
文化。
现在的政治制度是文化造成的,是什么样的文化造成了这种政治制度?又是什么样的思想造成了那样的文化?
重文轻武是因为要以文制武。
以文制武则是为了皇权永固。
皇权永固的关键在于集权专制,集权专制是法家的核心思想。
是法家……不。
还有儒家。
儒法思想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势同水火,互不相容,但在实际应用中其实也在融合。
只是为什么两家都有好的东西,融合的时候却都取其糟粕去其精华,成了统治者治国愚民的工具?
还是为了集权专制。
以法家思想治国,以儒家制度愚民,出发点逃不出维持皇权永固这一需求。
而历史上的开国之君也很难不具有设计这种政治构想的私心。
但是永固这个词很极端,也无法实现,因为皇帝不可能一个人管理全国,要官吏帮着管理就要放权。
其中的隐患就是,儒家制度重道德而轻律法,但是这道德却不一定能压制住官员的私心。
所以官员有了权力就难免会谋私,他们垄断官位,兼并土地,霸占市场……他们名利双收,反倒成了国家的真正主人。
而创立儒表法里、官治天下的皇帝其接班人若不同时精通儒法思想,或者是只信任其中一家,并付诸于行动。
那不是成为儒家眼中残酷暴戾的独夫,就是成为法家眼中任人糊弄的昏君。
但现实条件是,秦亡之后,法家不显,只是皇帝与继承人之间的私相传授,皇帝正规的授业恩师则又都是儒家子弟。
若皇帝早死,未来得及教授太子帝王心术。又若是教太子的老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那皇帝,或许本身就变成了一个只会用印的木偶,也或许就此给国家开启了祸乱之机……
皇权永固,不但要压制武将,还要压制文官,让文武之间,文官之间,武将之间,外官与内臣之间互相牵制,皇帝才能稳坐江山。
而皇帝如果不知道这些道理,又或是制衡决策失误,那事情就麻烦了……
皇帝以一人而临天下是法家的终极目标。
但官治天下,其实是以道德治天下则是儒家心中的盛世标准。
一个为皇帝是从,一个为道德是从。
如果从皇帝到百姓,人人都是道德君子,那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可人人都有私心,每个人也都有阴阳两面,当私心与阴的那一面呈现时,一个主张法治,一个主张德治,矛盾就此而生。
两者的诉求不同,是儒法思想的不同,还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掺杂其中……
好乱。
姜洛经这一语点拨,瞬时就跳出了原来的小格局,却没有拨云见雾之感,头脑反而更加混乱。
他此时是真想明确的弄清这些问题,并将其缩减成简单的答案,但是,真的好乱。
怎么恍惚有种进入了走火入魔状态的感觉。
而他的思绪也飞离这里,飘向了儒法两家思想刚刚创立的时期……
诸子百家,由孔子率先创立儒家开始,引发了道家、墨家、法家跟着创立。
儒、道、墨、法也是百家里面最具代表性的不同思想。
而道家、墨家、法家人物都不约而同的先后攻击过儒家思想,攻击与反击的过程就是百家争鸣。
道家无为不争,墨家艰苦难行,先后退出了争鸣,剩下的就是儒家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