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门作为都城建康的北大门,雕梁画栋,极为雄壮。但岁月的痕迹却是无法避免的,尤其是十三年前孝武帝刘骏攻克建康那一战留下的战斗痕迹,几乎都还完好无损。
今天之后,又是一场战斗将在此处打响,骨肉相残的惨剧也又将上演,九五至尊之位,确是诱人的很。
不过,到了此时,无论是刘子业还是刘彧,都已经没有心思思考这些无用的仁义礼教了,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刘彧的军队刚刚被打散,要重新成军并且找回派出去的那一部分士兵然后卷土重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是留给刘子业一方攻破大夏门唯一的机会。
华林园中价值千金的古木被随意地砍伐,为的只是制作出简易的攻城器械。
若是刘氏先祖有灵,想必会痛骂自己这个暴殄天物的败家子孙吧。刘子业骑马在旁,与谢贵嫔一起在后军中看着士卒们忙活,心中不由得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作为值守宫禁的士卒,何来攻城的任务,自然也不会配备有攻城的器械,而要迅速攻破大夏门,没有云梯,擂木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且,清除附近的茂密树木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敌军的奇袭会更容易被发现,无形中也增加了准备的时间。
刘子业没有多想便定下了计划,一共一千五百三十一名士卒,选一千名身强力壮的由林木带领,先在四周警戒,防止小股敌军反扑,之后便可作为攻城主力,而剩下的士卒则开始制造攻城器械,兼任攻城时的警戒。
虽然急于攻破大夏门,但刘子业心里很清楚,刘彧的反击才是最大的危机所在。大夏门中不过百余守军,而且建康承平已久,滚石箭矢这些东西都没有太多,待到己方准备妥当,一举便可击破,但若是全军出击,给刘彧可乘之机,自己这个皇叔可不像他的面相那么慈和。
在刘子业两人的监督下,很快便完成了第一批云梯的制造,第一波攻势也就此展开。
首先是向城楼上射火箭,这不仅可以削弱敌人的反击,还可以制造火光,相信不远处的宗越很快便能发现这边的不对劲并带兵勤王。
在双方互射的箭雨中,林木已经借助简陋的云梯冲上了大夏门的城楼,他以一人之力便杀出了一个缺口,剑锋所指,未有一合之敌。
“你们在怕什么?快给我上啊。”守军的将领终于按捺不住从角落里冲了出来,偷偷射了一支冷箭的同时还不忘大声招呼着手下的士卒,“等到湘东王殿下归来,便是这暴君的死期,到时人人封官进爵,金银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再大的荣华富贵及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即使上司就在一旁督促,士兵们也实在不愿意在去捋林木的虎须,只是象征性地用所剩不多的箭矢挡住林木前进的步伐也就偃旗息鼓了。
有了林木的带头,剩下的士卒也很快冲上了大夏门,下面撞门的部队也几乎就要成功了。除了留下警戒的五百余人之外,剩下的士兵全都已经投入战斗。
“想必刘彧也快到了吧。”刘子业心中有些焦急,喃喃自语道。
话音未落,从不远处的树丛中便传来了敌军的呐喊声。
带队的是三王中最为孔武有力的建安王刘休仁,不过也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罢了,在两军交战时,这些皇族不过是发挥一个图腾的作用而已,若说拔剑死斗,他们绝敌不过一介小卒。
天色极暗,时近黎明,敌军的队伍在昏暗的四周环境掩护下难以看得分明。
唯一明确的只有那好似无穷无尽的火把,层层叠叠,几乎达到万人军队的级别。
“怎么可能,禁宫中全部的军队也绝不会超过五千,这一万兵力是哪里来的?”说话的是侍立在一旁的几个老兵油子,久居沙场的经验让他们能够料敌机先,但同时也先将他们拖入了恐惧的深渊。
他们的言论迅速地传播着,每一个休整中的士兵都在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湘东王手下足足有一万人啊,这仗该怎么打啊。”
“陛下恐怕也没办法了吧。”
“那可不是嘛。你没听人说过吗?”
“说什么?”
“‘老天子,少天子,湘东出天子。’要说啊,湘东王乃是天命所归,我们还是······”
言未毕,说话者便突然面色大变,满脸恐惧地目视着前方。
马蹄踏地的声响骤然停下,刘子业正坐在马背上静静地望着他。
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满蕴的怒火却丝毫无法掩饰。
刘子业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呐喊声:“湘东出天子?那头猪也配当天子?”
脑海中疯狂的意念瞬间冲垮了他的一切理智,而待到失去的记忆重新恢复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的鲜血。
四周的士卒都惊恐万分地望向这边,连谢妃的脸色都无比苍白。
身在战场,任何人都早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区区一具尸体更是不在话下,但秉承着死者为大的思想,在战争中交战双方都会对敌军的尸体保持最大程度的礼敬,像现在所见的这样支离破碎的尸体实属罕见,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太适应。
碎尸者自然是刘子业。他很清楚临阵杀卒的后果,来自后世的一半灵魂也抗拒着这种残忍的行径,但他无法停手。
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成为了另一个人,一个残暴,骄纵,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恶意的,他所最讨厌的人。
那是真正的刘子业,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
“陛下,请住手。”谢妃柔弱的声音自前方不远处传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拦不下陷入疯狂的刘子业,情急之下竟然以身为盾挡在刘子业身前。
“爱妃,朕,,,朕不是故意的。”刘子业看着手上沾染的黏腻鲜血,以及丢在一旁的佩刀上一个一个的豁口,强烈的恐惧和自我嫌恶霎时涌上心头。
四面仍是战场,敌军还在逼近,身为统帅的刘子业却畏缩着抱头蹲在自己的战马身旁,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刻之间的幻想,那个暴虐的杀人魔,现在就好像一个无比胆怯的小男孩,在慈母的怀抱中暗自啜泣。
战火早已燃至此处,他却不愿抬头,直到谢妃连声催促,他才坐上战马,被一旁的随从拉着马缰撤离。
四周充斥着战争的气息,惨叫声此起彼伏。刘子业在马上吹了一会儿夜风,神智才恢复了一些,心情也略微平复。
现在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没有时间留给他考虑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即使一个无辜的人被自己虐杀而死,那绝不是自己的错。
身为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
“严守阵地,退一步者,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陌生的沙哑响彻整个战场。
冲上来的敌军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多,但也绝不是区区五百残兵可以抵挡的。
刘子业在乱军之中一眼就看到了统军的刘彧,那个极度爱惜自己生命的胖子躲在大军之后,众多的火把围绕着他,将他脸上那看笑话般的神情映照得分外刺眼。
直面十倍之敌,以劳对逸,无险可守,刘子业一方直到现在还没有溃败已经是一个奇迹。在敌军的压迫下,他们只好一步又一步地后撤,离大夏门越来越近。
支撑着刘子业一方继续战斗的只有那看似下一瞬间便能攻破的大夏门。
然而,无论林木所属的一千主力怎样地浴血冲锋,都总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三王的主力已经将刘子业手下的五百士卒彻底击溃,兵临大夏门下,攻城已经不可能了。
这是一场豪赌,刘子业相信自己在兵败之前可以攻破不过百人值守的大夏门,然后,非常可惜的,他赌输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不是凭借着一腔热血就可以完成的,甚至于万无一失的计划也可能功亏一篑,刘子业现在的感受,和刘彧听闻刺杀失败时想必差不太多。
区区一个贪财怯战的统领,带着百余士卒,便敢阻拦王师,而且,竟然还成功了。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林木早已经下了城,也不去管大夏门上剩下的残兵,直接便率领所有还有战力的士卒列阵,时已至此,唯有背水一战。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而大夏门前却明亮得很。
刘子业一方还有约莫一千人可以一战,而三王一方的士卒却有三千余。之前三王军故意多点火把,显敌以强,使得刘子业一方军心更加不稳,战力越发弱了。
前有强敌,后有坚城,这一次,真是插翅也难逃了。
“难道,这大夏门便是朕的埋骨之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