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灭亡以来,北地离乱已久,若说尘世风光,榜首定是建康,而论及建康城中诸景之美,则当首推秦淮晓月。
此刻,晓月微明,繁星渐隐,在丝丝缕缕如烟飘荡的晨雾掩映下分外地呈露出无与伦比的洁净之美。
然而,大夏门下的众人绝不会有心情来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战斗仍在继续,三王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近在眼前的胜利几乎让刘彧都要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而笑出声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侄子的侮辱与欺压,为的不就是今天么?同是皇家后裔,谁又不想到哪个位子上去坐一坐呢?
“得刘子业首级者,赏千金,封县侯。”刘彧策马趋前,高声叫道。
闻言,三王一方的士卒们都像打了鸡血一般,又发起了一波疯狂的攻势。
千金以及封侯的诱惑实在太大,连刘子业一方的士卒们都偶尔会用恶狼般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统帅。
若不是皇帝的身份还有几分威慑力,而且对面的三王实打实是乱臣贼子,单凭刘子业之前虐杀手下士兵的行径,恐怕早已经被手下人献给三王以求富贵了。
“杀暴君,安天下。”久攻不下的大夏门突然自行打开,却是那守门的将领听闻刘子业的超高赏格,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抢人头”了,百余士卒齐声喊话,倒也气势不凡,只可惜其统帅那副贪婪的嘴脸早已经暴露了一切。
百余士卒自后方袭来,对刘子业一方而言自然是雪上加霜,再加上三王军中不断传来的一声声“降者不杀”,全军士气越发低落,叛逃者也越来越多。
林木仍护在刘子业和谢妃身前,三王军的攻击也集中在这一侧,他仅仅一人一剑,却好似一座雄关,只是人力有时而穷,这雄关也已岌岌可危了。
刘子业横刀在手,却也无心御敌。谢妃则手握金簪,眉头微微皱起,静立于一旁。
倘若情况真到了不可挽回之时,便一齐自尽于此吧。大丈夫立于世间,死又有何惧,黄泉路上还有美人相伴,岂不快哉。
此刻败象已现,二人都不过默默待死而已,不过南朝自东晋以来的风气便是如此,所谓名士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生死虽为大事,却也不能损了气节。若是如跳梁小丑一般跪地求饶,虽然也许能得以苟活,但却是他们都不愿做的。
“此刻,唯有险中求活。”林木却不像两人那么悲哀,击退了一队敌军后,便后退几步来到两人身边,嘶哑着嗓子说到。
刘子业苦笑道:“现在剩下的能战士卒最多不过百人之数,若无援军,此战必败,你也不必多劳心了。”
林木低头喘息着,费力地说道:“大夏门守军出击,守御空虚,正好可以直接冲出,臣愿拼死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刘子业微一沉吟便答应了下来,与其在此等死,直接闯门还能多点生机,若是援军此时方至,也更方便些。
三人皆骑上了马,一次冲锋便甩开了大多的步卒,但敌军也有骑兵,而且前方拦路的步兵还有很多,骑在马上目标更大,一时之间,箭如雨下,险象环生。
所幸林木挡在前方,以他手中的剑拨开了大部分的箭矢,又硬抗了几支,勉强冲过了拦截。
刘子业跟在他马后,倒也没受什么伤。只是谢妃骑术不精,微一加速便被拉在了后面,几波拦截之下,又陷入了包围圈里。
刘子业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回马去寻谢妃,却被林木拉住了缰绳。
“这是娘娘她本人的意思。”林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却是满满的哀伤。
在战场上,像谢妃这样娇弱的女子只能算是累赘,于是她决定为自己的夫君抛掉这个累赘,换取一丝的生机。
刘子业的心头陡然一疼,这份爱似乎太沉重了些。
对于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他有的只是来自原主记忆中的那份怜惜,以及对她的容貌的惊艳,但她却毫不犹豫地为了他牺牲了自己。
思绪混乱,刘子业的心中霎时不知涌起了怎样的一番滋味。
茫然的他甚至没有听到大夏门外传来的战鼓声。
击鼓,进军。
大夏门外来的是刘宋重臣,身兼南东海太守,游击将军,冠军将军,因功封侯二百户的宗越,也是刘子业亲信中的亲信。
战鼓声中,宗越手下的一千人迅速攻入了无人防守的大夏门,刘彧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结成一个一个军阵的援军便鱼贯而入。
宗越最为擅长的便是驻营和战阵之术,此次也不例外。
宗越军所用的战阵名为鱼鳞阵,所谓“先偏后伍,伍承弥缝”,五人一队,自成一鳞,聚而为锋锐,散则相救护,大将立于中后方,全军如臂指使,直取敌阵中心,攻无不克。
相较之下,刘彧的统军才能却是弱了一大截,军阵混乱,虽然人数上依然占优,却完全不堪一击,直接被宗越军撕开了一道口子,兵锋所向,直指刘彧所在之地。
前军匆匆而过,宗越却是令自己的副将上前统军,自己则脱离部队,直接来到刘子业这边。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宗越虽然是有名的桀骜不驯,残忍嗜杀,但对刘子业却是极为忠心,发现城中的不对劲后立刻便带上身边的所有可用的兵马直接攻向建康城,直到此刻方才放下心来。
“宗将军奋勇杀敌,何罪之有?”刘子业死里逃生,伤口似乎也一下子疼了起来,刚刚的豪情壮志霎时烟消云散,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勉强定了定神,才开口道,“谢妃尚在乱军之中,还是先将她救下为好。”
“这······臣遵旨。”宗越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向身边的侍从下令道,“分出十伍离开中军寻觅谢妃下落。”
刘子业很清楚宗越的犹豫是为何。
此刻还远远没到安全的境地,刘彧的手下士卒三倍于宗越军,城外的其他守军态度还不清楚,若不能一鼓作气击溃刘彧,说不定就会节外生枝,相较之下,一介女子,即使贵为天子宠妃,也绝比不上军国之重。
可是,刘子业实在做不出弃家人以争天下的举动,即使身陷险境,也必须找回谢妃,这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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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殿下暂且退避,宗越兵微将寡,不过依仗一时之士气,三鼓之后,臣必擒之。”寿寂之身披重甲,犹自跪倒在刘彧马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不过观其所言,却也颇有道理。
刘彧不是傻子,自然从善如流,点头应允了寿寂之的统兵之权,随即回马便走,矫捷得一点也不似满身肥膘的胖子。
寿寂之费力地起身,在随从的帮助下方才爬上马背,虽然有些气喘吁吁,脸上却满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他本是刘子业亲信,背叛旧主,改投刘彧麾下,所为无非钱权二字,如今刘彧手下禁军尽归自己统领,待到击溃宗越,这莫大的功劳足以封个郡侯了,他又岂能不喜出望外。
若非刘彧手下亲信阮佃夫等人俱已出城聚兵,这好事又哪里有他这个降将的份。想到这里,他心中越发急切,连自己原先所说的三鼓而击都丢到了一旁,一扬马鞭便高声下令道:“传令下去,两翼禁卫以对方二通鼓为号冲锋。”
一言既出,他的热情也略微冷却了些,稍稍觉得有些不妥,便补充道:“后军坚守阵地,待三通鼓响再出击。”
一连两道命令传下,诸军重整旗鼓,凭借着人数优势,竟也与宗越军拼了个旗鼓相当,只是后军实在难以抵挡鱼鳞阵之锋锐,节节败退。
宗越此时正在后方看着战场,面上毫无喜色。一来战果并不如人意,二来谢妃的下落仍然不明。战局拖得越久,对刘子业一方就越不利,但却也无可奈何。
林木也在寻觅谢妃的队伍中,刘子业则进了大夏门中小憩,失血过多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据军医的诊断,三月之内,他是不能再提重物了。
不过比起失去性命,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刘子业靠在墙角,坐在守城军士遗留下的草席上,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怕。
他静静地望着门内的千余甲士,唯有如此他的心中才能安宁一些。
两度战鼓之后,东方的天空也渐渐泛白,战士们纷纷丢下火把,战斗也越发激烈起来,些许阳光照到了那战场之上,即使是地上尸骨的甲胄也满是金光。
一时之间,战斗竟停下了一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