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多文的家院在范锭杆村称为大院,其实并非朝中做官或商贾富豪人家的套院,只是房基抬高了些,乡间叫台屋。台屋有月台,与其他坯房土屋相比,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虽然是台屋,面积却不大,只有一溜砖瓦房。正房间数倒不少,分为东三间,西二间。东西两厢,全是一般的砖墙瓦房。关好大门,蓝彩云派一人把守,月台上又派一人放哨,监视全院的动静,其他人员立即挨房搜查。
院不大,房屋不多,时间不长搜查完毕。刚才枪声响,院中人人听得到,各房的人虽然不敢出房,不敢点灯,却也早就起身。搜查的人站在门前,一声大喝:“有人没有?出来!不出来开枪。”房中人赶忙应声:“别开枪,别开枪,这就出去。”接二连三集中院内。蓝彩云数点,二男四女共有六人。
蓝彩云上前喝问:“你们挨个说吧,都是什么人,干啥的。”靠边的一男一女扑通跪地,磕头道:“好汉奶奶,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我是他爹,她是他娘,一辈子旋锭杆,不坑不骗。可是想不到啊,儿大不由娘,他竟然做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我听得外人骂:‘他爹娘怎么旋了这么个祸害!’我不脸红吗,我不害臊吗,回家来我骂过他:‘你给我听了:坑人不富,赖人常穷,贪图不义之财,早晚要搭性命!’可他拧着脖子不听我说,还派人把守大门,不让我出去。我咋办啊……”说到这里哭起来。哭了一通,他又说:“人常说,父债子还;轮到我,子债父还。谁让我旋了这么个儿子呢?我知道他作恶太多,该遭报应。要杀要剐,俺两口子没有怨言。”
接着,跪下两位梳盘头的女子。院内黑,看不清她们啥模样。一个说:“我是他媳妇。他在外头干啥坏事,俺不知道,只是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哆嗦着心。”另个说:“俺是被他抢来的。俺是有男人的,过门才一个月,就让他抢来了。他杀了俺男人,逼俺给他当二房。匣子枪点脑袋,不应行吗?”说罢低声呜咽起来。
有位年纪稍大的女子,没有下跪。一定是她觉得没有必要下跪。她站着发话说:“我不是他家的人,是他家雇来的使唤妈子。公公婆婆死了,男人也死了,都是穷死的,病死的。房破地碱,有啥贪恋?栅栏门一关,到短工市。他家正到市上雇使唤女人,我就来了。洗衣裳,拆被褥,扫地擦桌,洗筷子涮碗,早起五更晚吹灯。吃人家,喝人家,就得当驴当马,听人呼喝。其他的事情不闻不问,推聋装瞎,是非不沾。”
最后是位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身油腻,隔几步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油腥味。他说:“我是他家雇来的厨子。一天三顿饭,外加喝酒炒菜,全是我做。原先我在柳林镇的一家酒馆掌勺,他到那酒馆里喝酒,说我炒的菜好,就要我跟他来。酒馆掌柜不干,说:‘范团长,你叫走掌勺的,我这酒馆怎么开?’他一巴掌打去:‘你他妈的不识抬举,开什么酒馆?来呀,给我把这馆子砸了。’就真的砸了。就这么一伙人,我敢惹吗?若不是家中有老有少,我真想给他菜里下一把砒霜!”
情况明了,蓝彩云面对众人发话,理直气壮:“明人不做暗事,我告诉你们,本人不是拉杆子的哪路好汉,而是八路军黄河抗日纵队六支队的人,姓蓝。我来太平庄一带,一不走亲,二不串友,为的是除奸抗日。路过这里,碰上范多文绑票,太平庄送赎金,我就跟了过来。南五团作恶多端,民愤极大,不除不足平民愤。我顺手把他们灭掉,也算替天行道!你们记住,八路军的政策:除奸打匪,保护民众,共同抗日。无论是谁,只要没有杀人作恶,没有投敌卖国,我们就不伤你,就不害你,希望你同我们一起共同抗日。你们各回各的房吧,厨师、妈子留下。”
一听这话,范多文的爹娘松一口气,又磕两个头,起身回房。范多文的两房媳妇,也相继离去。蓝彩云在大鹰盘跟着老同志们端过匪穴,知道土匪多有密室,或藏人,或藏枪,或藏金银财宝。打土匪不能打完就走,国民政府不给八路军发军饷,八路军抗日要吃饭,要穿衣,还要有钱买枪买子弹,就得自己找财路。怎么找?一句话:想办法挖财源。财源在哪里?土匪的巢穴,恶霸的密室、汉奸队长的相好家里,二鬼子、三鬼子的军械库,都是八路军要挖的。因此,面对厨子和妈子,蓝彩云换一副和蔼的口气说:“大叔,大婶,你们都是穷家主的人,打工挣钱为吃饭,我不难为你们。八路军是咱穷人的队伍!我想啊,范多文惯于敲诈勒索,谷糠里榨油,不会对你们特别大方,说不定欠你们好多工钱呢。”厨子立即发话:“蓝大侠,您说对了。我来他家快两年了,过年时只给我半袋子面,啥都没给。我也不敢跟他要工钱。”妈子说:“他爹娘是好人,每月都多少给我一点钱;可是总的来说,还欠我半年的工钱呢。”蓝彩云不动声色地问:“他家的钱财谁掌管?”妈子说:“人家说是他大太太。娶二房以后,就不知道了。不过,家里买啥东西,我还是从大太太那里拿钱。”厨子道:“那娘们很抠,买啥东西,算了又算,好像我们捂她的钱。”蓝彩云问:“他抢的夺的金银财宝,让不让爹娘知道?”妈子说:“知不知道,外人不明。不过,我听他爹娘说话,好像有一次范多文给他娘送了一对银镯,他娘给他扔回来,说:‘这东西贼腥气,我不要!’从那,范多文就再也不给他爹娘送啥玩意。”说说到这份上,蓝彩云便直问:“这么说来,密室的钥匙大太太掌管?”妈子摇摇头:“我经常到大太太房里去收拾,给她叠床晒被,没见她房中有啥密室。只是觉得大太太忒精,为人行事有点儿歹毒,不敢招惹。”蓝彩云想了想说:“这么说来,范多文藏啥的密室,连大太太也不知情。”
厨子突然拍拍脑袋:“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范多文有密窖,你们没有搜到。”蓝彩云一听好兴奋:“快说,密窖在哪里?”厨子朝西厢房里一指:“在西厢房的北间里,床底下,地窖门在床边,上边压的是块青石板,慌一看是上床睡觉放鞋用的石板。凡是绑了票来,捆绑好了,蒙好眼睛,都是扔进地窖里,外人根本想不到藏这里。我咋知道的呢,那天花猫从盆里叼了条鱼,跑进西厢房,我追过去,见他们从地窖里往外提人,才知真情。您想,密窖里能藏人,就不能藏金银财宝?说不定,他家哪个地方还有密窖。”
这话刚罢,妈子突然拍手大叫:“哎哟哟,你看我一慌二急,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还有个大活人绑着呢!”蓝彩云闻听大吃一惊,忙问妈子:“黑小没死?大活人绑在哪里?”妈子说:“绑的是个美女,下响刚抢来的。他让人家从他,人家碰头打滚不从,他就把人家绑了,扔地窖里,说‘先饿两天,等她没了劲儿再收拾。’”蓝彩云说:“我们各屋里搜查,怎么没听到有动静?”妈子说:“凡是绑来的,捆起手脚来,堵起嘴巴来,扔进地窖盖上盖子,在外头能听到什么动静?”蓝彩云说:“快,快打开地窖,先把人救上来。”
妈子立即奔房内,点了一支蜡烛,一手捂着火苗防风刮,来到西厢房。厨子觉得这位八路大侠不光打土匪,还给他要回工钱,他不能装憨装傻,得主动帮忙,还人家一点人情,于是大步向前,走在前头。进入西厢房,来到北间屋的床边,他先弯腰搬开那块上床踩的青石板,又揭开下边的木盖子。他正要下窖,妈子拨他一把,说:“别吓着闺女。”便冲地窖中喊:“闺女,别害怕,算你命中有福,碰上大恩人。范多文死了,几个土匪都死了,恩人叫我们拉出你来……哎,胖的下不去,下个瘦子吧,谁瘦?”奚小宝说:“我瘦。”便来到地窖口,接过妈子手中的蜡烛,小心地踏着台阶下地窖。时间不长,果然托上一个女子来。
蓝彩云接住女子,先给她拔出口中的毛巾,又给她松开捆绑的麻绳。也许是憋的,也许是绑的,只见这闺女面色苍白,喘气虚弱,一副难以支撑的样子。蓝彩云忙对厨子说:“快,去端碗糖水。”厨子立即应声前去,眨眼间端来一碗糖水,递给蓝彩云,同时递上一只调羹勺子。蓝彩云给怀中的女子喂上碗糖水,那女子方见气息均匀,也就慢慢挺起身子。她望着摇晃不停地蜡光中的众人,仍然惊恐万状,轻问一句:“我在哪里?”妈子抢先发话:“闺女,你得救了。抢你的土匪全都死了。”那闺女似信非信:“当真?”妈子说:“当真。你就在救你的大侠怀里。”姑娘惊喜交集,赶忙起身,想跪地给蓝彩云磕头。蓝彩云一把拉住,见姑娘的神智已经恢复,身体也无大碍,便说:“姑娘,匪徒们死了,你自由了。匪徒把你绑来,家中人一定很急。你家住哪里?什么村庄?我立即派人把你送回家。”不料姑娘一听这话打个哆嗦,连声惊叫:“不,不。死了我也不回家去!”
众人打愣,蓝彩云更是迷惑不解。姑娘这是怎么了?
渤海谣:
东家短,西家长,
家事全在房中藏。
知人知面不知心,
面如菩萨心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