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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鲍樱桃宁死不回家

且说这位被土匪抢来的女子,听说送她回家,浑身哆嗦,连声惊叫,说死也不回家去。哪有被人抢劫不想回家的姑娘?蓝彩云大感意外,断定里边定有隐情。稳情不能张扬,蓝彩云把姑娘领至人旁,低声安慰:“小妹,别怕。八路军是解救民众出苦海的,你对我说个明白。为啥不愿意回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是家中遭难,有人追逼,还是碰上什么意外?大姐一定帮你,不让你受苦、受逼。”

姑娘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起来,好是悲痛。这是她出地窖后第一声哭,喷吐着久积胸内的悲伤与无能。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姑娘,没有上过学,没有进过城,更没有见过大世面。她最多的见识是从近村的大集和一年一次的庙会上得来的,最好的手艺是纺线织布,插花描云,是娘教给她的。除此之外,最大的资本就是她漂亮的脸蛋了,小姑娘长成大姑娘,越发引人注目。她姓鲍,娘给她起名叫樱桃,名字好听。不光名好听,人越长越像个熟透了的红樱桃,赶集上店惹人眼,男人见了都想搂到怀里啃两口。

姑娘漂亮是福也是祸,尤其鲍樱桃的母亲去世以后。母亲是劳累过度,久病不愈,两手一撒离开闺女的。其实娘原本只是小病,觉得有时胸闷,心口窝里有点疼痛,爹要给娘请大夫,娘不让,说天还断不了刮风下雨呢,庄户人吃糠咽菜,谁没点病?抗抗就能抗过去。其实娘是痛花钱。抗啊,抗啊,娘真的抗了好几年,啥事也没有。三月初三,王母娘娘圣诞,娘娘庙有庙会,娘陪着樱桃赶了一天庙会,到娘娘庙上供了炷香。不料赶会回来,娘就不行了,说走嘎嘣就走。

樱桃哭啊,哭啊,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大妈过来劝她说:“樱桃啊,别哭了。我猜,你娘是让王母娘娘叫走的。你想啊,你娘为啥早不走,晚不走,单单赶了一天会,供了一炷香,就走了呢?是王母娘娘看见她了。你娘一辈子行善积德,王母娘娘能不知道?见她身体不好,便说:‘你别在阳间受那罪了,跟我到天堂来享福吧。’手一招,就把她叫走。”

大妈说得对,娘一辈子行善积德。既然娘让王母娘娘叫去天堂享福,樱桃心中也就多点儿宽慰。可是她年幼,撑不起一个家呀,半年以后家中来了继母。继母不是空身来的,带着一个儿子。继母的儿子比樱桃小半岁,名叫大雨,长得人高马大。虽然人高马大,用乡间的话说却“不熟成”。也有人说他“缺两风箱”。那是乡间譬喻,做饭的时候缺两风箱,锅里的饭半生不熟。也有人叫他二百五,半吊子。这样以来,他就经常在庄乡爷们面前闹笑话。有人逗他:“大雨,你怎么叫大雨呀?”他便直说:“俺二大娘说,下大雨的时候,她从一个湾里把我捞出来的,就给我起名大雨。”有人马上追问:“那是一个什么湾啊?”他说:“俺二大娘说,那是个苇子湾。”又有人问:“那湾是个什么样,你见过没有?”他便说:“俺问二大娘,她说是个菱角湾,可是没说那湾在哪里。俺转着村子找,也没有找到,兴许那是别村的湾。”

鲍樱桃虽然同大雨姐弟相称,却是异父异母,因此对这位弟弟也就不操那份闲心。继母让樱桃喊大雨吃饭,她就喊大雨吃饭;继母让樱桃给大雨做件褂子,他就给大雨做件褂子。继母过来当家,脾气大,爹拗不过她,樱桃更不敢惹火烧身。不料,有一天继母对樱桃说:“你和大雨都十七了,啥也懂了,选个日子吧!”樱桃吓得一激灵,以为听错,忙问:“娘啊,你说什么?”继母说:“我说让你同大雨成亲。”樱桃跳起来:“娘啊,我怎么能同兄弟成亲呢?”继母拉下脸来说:“怎么不能?当初,我来你家,说的就是换亲:我嫁给你爹,你嫁给大雨。不信,问你爹去!”

樱桃跑来问爹。爹流着泪说:“妮子,爹对不住你。当初,那媒人只说‘那孩子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没有说他不十成。爹也不是粗心人,觉得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对媒人说:‘我得亲眼见见那个孩子。’媒人答应。可是,我只看了一眼,刚要问话,他娘就把他支出去。我呢,只见他相貌不差,也就没有想别的。直到你继母进家以后,我才发现大雨二百五,不熟成。可是晚了。”说罢泪流满面。

一听这话,樱桃几乎晕倒。爹办错了,她能怎么爹呢?逼爹退婚是不行的,也是退不掉的。可是,她不能嫁给大雨,不能嫁给不熟成的二百五,不能一辈子不舒心。嫁人不是别的事情,狗啊猫啊都知道挑好的交配,何况人呢,这是关系子孙后代的大事!

樱桃哭了一天一夜。哭不顶用,继母要爹收拾房子,安好床铺,并恨恨地说:“把她捆到床上,让大雨进去,看她怎的!”樱桃十分明白:如果真的到那一步,她生不如死。一根绳子吊梁头,也不能嫁给个二百五!于是她悄然找来一条绳子,夜深人静,把绳子搭到住房的木梁上,系好扣儿,便上床飘脚套脖。可是就在她伸脖子挂绳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未婚的闺女在娘家死了,不能埋进娘家的坟地,要寻个空闲地场垒个小丘,在那里丘着。

樱桃松开抓绳的手,跌倒在床上……不由得打个寒战,一阵冷汗冒出!在阳间活着不舒心,到阴间去也不舒心?不,她不能跟那瞎的秃的瘫的瘸的去并骨。与其那样,她何必死呢?蚂蚱临死还要蹦两蹦呢,她是个大活人,不能躺在屋里等收拾!于是,她想到逃跑。跑,跑出家门,离开这个村庄,到外地找个可心的男人。

顿时,鲍樱桃心中有了希望,眼前闪出一条光亮大道。她不再啼哭,也不再绝食。她擦干眼泪,吃饱喝足,却又回到房中关门躺了。继母以为她饿不过去,熬不过去,不得不起身吃饭,也就不在意。樱桃知道继母监视她,便好好地睡了一觉。继母监视她到半夜,见她实实地睡着,也就放松警惕。黎明前,正是人们最困的时候,樱桃悄悄起身,悄悄开门,跑出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村子。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觉得村外的气儿好清爽。她也松一口气,如同小鸟出窝,终于可以自由地飞。往哪里飞呢?鲍樱桃顿时没主意了。她只想怎么逃出来,没想逃出来以后往哪里去。回头路是不能走的,无论往哪里走,趁天未亮,路上没人,逃得离家越远越好。正是这般主意,鲍樱桃加快步子,而且有意拐几个弯,意在迷惑追她的人——如果有人追赶的话。跑啊,跑啊,一直跑到日挂正南,觉得实在跑不动,这才感到肚子饿。店是不能进的,一是急急逃跑没有带钱,二是进店怕人发现。灵机一动,她跑进一个村头的篱笆院里,轻呼:“大爷大娘,逃难的来了。”

篱笆院里住穷人,穷人可怜受难人。果然,房中出来个老婆婆,呼鲍樱桃进房。那是一口低矮的小房,房内有锅有灶。老婆婆揭开灶上的锅盖说:“妮啊,大娘没有好吃好喝,只有掺糠的高粱饼子,还有两碗绿豆汤,你不嫌孬就吃吧!”鲍樱桃家里也不富足,经常吃糠,何况到这时候,便说一声谢,大口吃喝起来。吃罢喝罢,鲍樱桃起身说:“大娘,我没钱给您,就给您跪磕个头吧,菩萨保佑您老人家长寿。”说罢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告别老人,起身出来篱笆院,估计家里人追不到这里,便走上一条大道。走啊,走啊,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心中又开始着急。她想,无论如何,天黑之前必须赶到一个村庄,找个好心人家住下。不料就这时候,猛听得前方一声喝:“嗨,站住!”

鲍樱桃抬头看,几条汉子把她截住。鲍樱桃心儿一沉:完了,完了,躲开狗追遇狼群。然而,经过上吊寻死,决意逃生,她胆子大了,再也不是任凭继母呼喝的小樱桃了。她站住问:“好汉大哥,怎么了哇,挡我的去路?”范多文骑马过来,端相鲍樱桃一番,问:“我怎么看你面熟。哪里人,叫什么?”鲍樱桃想:编谎不一定瞒得过去,便直说道:“我是鲍家庄人,名叫樱桃。我怎么没有想起见过你?”范多文一阵奸笑,道:“见过,见过,定是在梦里见过。”说罢吩咐手下:“美人送上门来,怎么能让她走呢?带回去。”

不容分说,几条汉子一齐上前,把鲍樱桃抓住。

渤海谣:

小妮妮,离开娘,

不知怎么回家乡。

狗来咬,赶快跑,

前头蹲着一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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