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彩云同侯巧巧离开混九团驻地一鞭羊,也回到太平庄时夜已渐深。轻敲院门,酆三妹前来开门迎接。进得北上房,油灯火光闪亮,众姐妹在炕上做针线,只有犊犊、羊羊睡得小狗儿一般,拍两下屁股也不醒。秋风渐凉,女人都知道自己该添啥衣裳,抽空儿就做,无须分派。
蓝彩云脱鞋上炕,躺了说:“我得先歇歇腿。巧巧,你也躺下歇会吧。”歇腿不误说话,酆三妹最先开口问:“蓝姐,樱桃的女婿倒插门,说定了没有?”蓝彩云说:“这事说定就定,袁子良跟着咱;可是,他一时间不能过来。”萧红娥忙问:“他那边还有放不下的事?”蓝彩云说:“不是他那边有没有放不下的事,是咱两边都有放不下的事。璧如说,两方总得筹备筹备。”酆三妹看一眼鲍樱桃,笑道:“是呢,咱樱桃不是赶着他,是他赶着咱。一句话就嫁给他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说什么也得送聘礼,送嫁妆。咱不要多少金的银的,也得说有几床绸子被,几身缎子袄,嫁人总不能还扮成小乞丐。”众人大笑。鲍樱桃红脸低头,只笑不语。萧红娥立即凑热闹:“姐呀,您给樱桃要了多少嫁妆?要漏了,樱桃可会埋怨你。”鲍樱桃忍不住红脸叫道:“萧姐,您这说的啥话呀!”酆三妹越发逗乐:“实话,红娥说的大实话。咱这么俊的大闺女,要少了价可不行!蓝姐,混九团富着呢,见到蒲团长,你跟他狮子大开口。”侯巧巧来得晚,跟姐妹们还没有混熟,听到逗乐只笑不语。蓝彩云躺着,深深地吐口乏气,说:“金子、银子、绸子、缎子,有什么要头?我呀,是盘算要他们整个混九团。”听得这话,就连不爱吱声的小鱼儿也一声惊叫:“蓝姐,让蒲团长带着全团倒插门?老天爷,咱有那么多的女人吗?连太平庄的母猪、母羊、母鸡算上,也没有那么多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等众人笑罢,蓝彩云依然平躺着身子,慢慢地说:“樱桃招婿,咱得办得热闹一点。不过,咱们办事得考虑时机,因为咱们是在魔鬼区,周围还有许多算计咱的。譬如说三虎营跑走的那只白虎,有人见他回到棉花桃,带的是支特务队。白虎不会变白羊,咱们得小心。小心不是不出门,因为支队给咱分派来一项紧急任务,不能往后延,咱得抓紧办。啥任务呢,秋风凉了,冬天说到就到,兽换皮,鸟换羽,人得换衣裳。咱们基地有好多战士,缺衣少被。热天好说,光膀子练兵,顶大晒一层皮;冬天呢,没有棉衣棉被,下雪结冰的天没法儿熬。因此,支队长捎信来,要咱买布买棉花穰子。咱这里是产棉区呀!”酆三妹立即插话:“让咱买多少布?十匹八匹的布,我在咱太平庄,就能收齐。”她觉得虎穴掏心自己没上场,除奸队中功劳最小,这正是出力的时候。
蓝彩云说:“十匹八匹的布,几个人用?支队长没有说具体数,只说让咱‘多收一些’。那么多战士,我想至少也得几百匹、上千匹吧,做棉衣、棉被,还得说染过色的,不能里表全白。”酆三妹听罢一阵呻吟:“白布还许好收,色布……这得找染坊。”蓝彩云说:“若不,怎么说难办呢。咱们部队呀,有个好传统,叫发扬民主。啥叫发扬民主呢,就是遇上大事,不是长官一人说了算,而是大伙都出主意。这件事呀,我没有法子,咱就发扬发扬民主吧,你们说该怎么办。”众姐妹立即闭口不语。
发扬民主不能强迫发扬,出主意是用心思的。蓝彩云也不急于求成,说:“这件事情,咱们都得动动脑筋。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都想一想,咱们明天再议论。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我同三妹睡这屋,说几句话;樱桃和巧巧,你们到西屋去睡;红娥和小鱼到东屋睡;放开大黑狗。睡觉的时候,要学得灵通一点,伸手抓得着枪,起身穿得上衣裳,下炕蹬得上鞋子,说打就能打,说跑就能跑。”
众人说是,分头下炕,小鱼抱上羊羊。各奔各屋,关上房门,院内只有那条忠于主人的大黑狗,开锁以后它来到院内,如同睡足觉的懒汉,先伸一伸身腰,摇一摇尾巴,抬头望一望天空的星儿,明白轮到它守夜的时候了。它先围着宅子转一圈,这里那里用鼻子闻闻有无有异样的气息,然后来到院门洞内。它先抬起前腿席地而坐,然后又趴在地上两耳伏地,这是它特有的一项本能:听得到从地下传来的、远方的走动声。大榆树跟下“吧嗒”一声响,它只抬了抬头,却没有理睬,而且厌恶地耸一耸鼻子。它知道那是树上的花喜鹊拉的粪。这对喳喳鸡子!光知道自己爱干净,就不怕脏别家?若不是怕那臭粪落身,它倒乐意卧那风儿溜儿的大榆树底下。
一颗流星划空而过。夜空蒙蒙,潮气下落。突然,狗儿闻得传来一股奇臊。是黄鼬!它警惕起来,立即竖起两耳,并迅速起身。它知道那家伙喜欢偷鸡,很惹人烦;可那家伙太臊,招惹不得。上个月,它跟那家伙交过手,觉得那么一个小东西,它一个猛扑就能将其逮住。不料,那家伙一个臭屁,将它呛个倒仰,然后快速从阳沟里逃离。这事幸好没让他类发现,若不可真让它丢脸,威风扫地!今天晚上,那家伙又想前来偷鸡?得,君子不跟牛生气,提前给那家伙发个信号,让它知难而退。于是,大黑狗从地面爬了起来,对着那条门洞一边下雨排水的阳沟,发出一声轻“唔”,然后它又走出门洞,让天上的星光照亮它的黑毛,也让阳沟里那家伙足以看清它在此守夜。站了一会,它又在院内慢慢地动,表明它是在认真地执行巡逻任务,你阳沟里的家伙别想进院偷鸡,要偷你到别家去偷。顺东厢房墙跟来到北上房窗下,它站住了,因为听到房内主人的轻声说话。说什么呢?它听不懂。听不懂越发好奇,越要听听,于是它在窗下站立动,振起耳朵。
确实,房内两个并排躺在炕上的女人正在低语。蓝彩云说:“三妹,今晚我在你炕上睡,是想跟您说几句话。”酆三妹道:“我猜得到姐的意思。”蓝彩云说:“袁传寿来给樱桃提亲,我一口答应。为啥?咱们除奸队不是姑子庙,姑娘大了就得出嫁,人之常情。”酆三妹道:“是呢,是呢,老话一句:‘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就是说的这个理儿。我见过袁子良,一表人才,人恭礼致,满是正义。这门亲事挺好。”蓝彩云说:“樱桃的事,我放下了;红娥的事,有结局了;你和小鱼、巧巧的事,我还挂在心上。”房内昏暗看不到酆三妹脸红,只能听到细语:“谢大姐了。”蓝彩云说:“我见奚小宝对犊犊特别亲近。他为人十分机灵,你石大哥夸他是员好将。你觉得跟他怎样?”酆三妹一时无语,蓝彩云也不再问。抻了一会,酆三妹才说:“小宝他爹他娘,都是厚道人,从不与人争争吵吵,家里也没有大姑小姑。”听得这话,蓝彩云便知酆三妹同意,便说:“你觉得中意,我就托奚长胡出面,去他家说说。咱八路军提倡婚姻自主,可也得入乡随俗,明媒正娶。是呀不是?”酆三妹说:“姐说的是。寡妇嫁人不同于姑娘出嫁,难就难在带着孩子。前村后店都有例子:前窝儿,后女,爱闹家务。我带着犊犊,不知他家嫌不嫌。犊犊不是他家的种。”蓝彩云说:“只要小宝喜欢犊犊,就行。别的话,我让奚长胡跟小宝爹娘说清楚。”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三妹,犊犊该断奶了,是不是?”酆三妹说:“是该断奶。只是没处送他。”蓝彩云说:“先把犊犊送到小宝娘那里,说是为断奶,试试他家对咱犊犊怎么样,行不行?”酆三妹说:“这主意好。那就请姐多费心。”
转天,蓝彩云去找奚长胡,托他去小宝家,说道酆三妹的事。奚长胡十分高兴,说:“我也看出小宝有意,只是怕打扰您,没去捅开这层窗户纸。我这就到他家去!”回到住处,蓝彩云又找小鱼儿说悄悄话:“咱除奸队不是姑子庙,你心里有没有一个人儿?”小鱼说:“男人一死,我就跟石大哥到你这里来了。为啥这么急呢?一是为男人报仇心切,二是为躲避村里那些馋狗臊猫的男人,怕他们半夜三更拨我的房门。男人在世,我大门不出,哪知道村里外头谁好谁歹?进了除奸队,一心练好枪法报仇雪恨,没想找男人的事。”蓝彩云说:“既然你心里没人,我就替你张罗。咱们部队上,有好多出色的军人。办完这桩大事,我就给上级打报告,咱们除奸队回基地,集中学习一段时间。一呢,需要提高政治觉悟;二呢,加强学习统战政策;三呢,亮亮牌子,眼馋眼馋那些光棍汉子。你留心上眼,有中意的,我再给你当媒人。”小鱼儿笑了:“谢谢大姐。你整天风风火火,这里那里,想不到还这么心细。”蓝彩云说:“不是心细,是女人知道女人的事儿。”小鱼儿不由得长叹一声:“唉,姐呀,路边的草儿还开花呢,树上的鸟儿还成对呢,我能不想?可是,寡妇改嫁是桩难事!”
渤海谣:
小寡妇,好悲伤,
进得屋来四下凉。
小寡妇,难嫁人,
前窝后窝撕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