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袁传寿去太平庄给蓝彩云送信,骑驴回返茶棚园的时候,日头还没有落。秋收开始,割豆子的,剪高粱的,割谷子的,拾棉花的……满眼是人。看到棉花,他便想起乡间娘儿们纺棉织布,想起与他的相好花柳条。她是花家寨人,姓花名柳条,说是娘织柳条布的时候,觉得临产赶忙下织机,爬到坑上就生了她,便给她起名柳条。柳条长了副柳条身架,高条细腰,眉下是副双眼皮儿,纺花织布样样好活,只是嫁了个男人不顺心。顺心不顺心,夜间都得一屋睡,该做的事情也得做,肚子慢慢大了,到时候也得生儿育女。有了儿女就得认命,一心扑到日子上。男人虽然无能,她却能织得一手好柳条布,拿到集上十分抢手。这么一来二去,她的柳条布也就出了名,人也就跟着出了名。柳条布有多种花色条纹,夏天做衣裤,冬天做袄里,用途极广。最初,花柳条只卖自己织的柳条布;因为一经她手卖得好,村里的女人便托她代卖柳条布。她乐意给人帮忙,村里的人们信得着。一传十,十传百,周围村的女人织了布,也乐意托她代卖,说是省得赶集上店跑酸腿,晒黑脸。这么一来二去,托她代卖的多了,她就渐渐地变成经售商。
不料就这时候,男人被抓去做劳工,装进闷罐车拉东北。有的说是开煤窑,有的说是运到日本去开矿。无论咋说,一去不返。男人再笨也能帮花柳条推布上街,也能帮花柳条干些营生,庄户日子是男人女人一起过。失去男人的布店,顾东顾不了西,如同断梁的屋、缺柱的棚。就这时候,袁传寿来到布店。花柳条忙接着:“乡长,又下来派款?”鬼子来了,汉奸队、皇协军、保安团派款不断。袁传寿说:“你孤儿寡母的,啥也不能给你派。我去棉花桃赶大集,正好给你捎些布。有多少?放驴驮上吧,驴在门口呢!”
花柳条惊喜不已。收的布卖不出去,怎么给人家钱呢?她一生没办坑人害人的事儿。乡长赶集给她捎着,再好不过,急忙回屋搬布。她一连搬了十几匹布,放驴驮上,可是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这样,你就不能骑了。”袁传寿说:“不能骑就不能骑吧。腿是走路的,光骑驴不走路,腿力要退的!”
袁传寿赶驴上路,花柳条跟在驴后。两人一路说东道西,尽是乡间的琐事。虽然东家长西家短与己无关,两人在言谈中却一点点拉近。以前花柳条只听说袁传寿是出名的能人,今天方知他还是个怀有正义、与人为善的热心人。来到集上卸下布来,袁传寿对花柳条说:“你先不要开价。我到里边转转,看今集涨价没有。”说罢进街里去。不长时间,袁传寿回来,低声说:“这集外地贩子多,价钱要涨。你开口就涨三成价,再落也得到二成。”这话说罢,街上过来两商贩,问布价。花柳条照袁传寿说的喊布价。商贩高叫:“这么贵?”花柳条卖布有经验,说:“你是初次来吧?在这集上,你转着看吧,有没有比得上我这柳条布好的!”商贩说:“好是好,可是价钱太贵。”说罢放下手中的布。袁传寿装作买主过来问那两个商贩:“她要什么价?”商贩如实报数。袁传寿咂巴一阵嘴,故作神秘地对那两商贩附耳:“我刚从那边过来,街里又涨价。”说罢,大声问花柳条,“我还个价好不好?”给她落了一成价,“行,我们三人都要几匹。如何?”这话他问二商贩。二商贩同意,三人各要了三匹布。
两商客支钱搬布。袁传寿对他们一笑:“我再就近看几匹白布。”便与邻居的布案主人搭讪起来。当然搭讪不成,袁传寿又去别处。开张以后,商客不断,价格不落,花柳条的布很快卖净。花柳条收起货摊,袁寿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两包荷叶包子。来到近前,递给花柳条一包说:“刚出锅的水煎包。”自己则往案边一蹲,捧着另一包吃。花柳条不好意思地:“看看,让您破费了!今日卖价好,我正想请您下馆子呢!”袁传寿说:“咱是庄户人,下什么馆子?该省的就得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听得这话,花柳条心中滚一股热浪。袁传寿对她诚心诚意!
花柳条卖了布,又买些白线,然后到染坊车跟前,交上白线拿回自己上一集交给染坊染好的线。买线、染线、织布、卖布,这是乡间织布的自然流程,有明确的分工。各样花线分包装了,驮驴背上,袁传寿同花柳条依然步行回转。回村的路上话儿更多,尽是演说集市新闻。边走边说不觉路长,也不觉累,不长时候回到茶棚园。驴子到门口,两人搬线包进家。在西厢房里织布机上织布的女儿跑出房,帮娘架线包;儿子才十岁,贪玩的年纪,院内磕铁崩。花柳条呼喊小子:“去,到门口牵驴去,牵到个宽敞地方,让驴打几个滚。”这是美差,儿子飞跑出院,去牵驴打滚。
放好线,花柳条从怀里掏出两个镶着花的发卡子,递给女儿说:“你看相中相不中?”女儿欢喜,对着镜子戴到头上。花柳条说:“你忙去吧,我同你大伯说几句话。”女儿转身回西厢房,立即传来机杼声。两只花母鸡趁机进屋觅食,花柳条起身轰出,关上了风门。可是,回到房内,她突然一声“哎哟”弯下腰去,不能动了。袁传寿忙到她跟前,小心地问:“怎么了?”花柳条细声儿说:“我叉着气了,扶我一把。”袁传寿立即伸手扶架她那歪斜的身子。花柳条又轻声道:“把我扶到里间的坑上去。”袁传寿听令,用力托着花柳条,慢慢地移动到挂门帘的里间房,扶她躺到坑上。花柳条儿又细声儿说:“你给我揉搓揉搓这地方。”说罢抓着袁传寿的手,掀起花褂儿……
急匆匆,慌张张,两人揉搓的时间并不长,却也热血沸腾,性情激荡。时间不长门外驴叫,两人急忙起身。花柳条低语:“你啥时候来,门都敞着。”袁传寿点头,从此有了新日月。为得公明,袁传寿说入了布店的股份。有了股份来往更正当,有机会便同花柳条赶集,赶完集当晚“结账”。不料今集碰上白五,打破了他与花柳条赶集的惯例。他只匆忙嘱咐花柳条:“你买了线雇车送回家,我得赶快去一鞭羊。”来到混九团,又奔太平庄,觉得将要出大事!白虎变不成白羊,不会忘记花家寨“虎穴掏心”。他奈何不得蒲团长,也奈何不得蓝大侠,却随时会跟袁传寿算账!
怎么办啊,袁传寿的脑袋浑了,如同一锅浆糊,理不出一丝头绪。大黑驴不管主人想什么,照常得儿得儿走路,时间不长回到回到茶棚园村头。去乡公所呢,还是去花柳条家?袁传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想到花柳条,猛地一惊:“她从集上回来没有?”不由得心颤魂飞。还是先去花柳条家吧,看看她回来没有,于是提缰拨驴。可是就这时候,袁子良顺街跑来,大声呼叫:“叔啊,蒲团长请您,说是给你留了一壶好酒。”袁传寿对酒无趣,可是团长呼叫定有大事,不能不到,便又调转驴头,朝后拍它一掌。
袁传寿团部门前下驴。进团部,见蓝彩云在,忙问:“蒲团长,给我留的什么好酒?”蒲晓亭笑道:“我不会喝酒,也不知酒好酒坏。那天打花家寨,从花三太那里弄来几坛,他们都说是好酒,我得奖你一坛。不过今天不是喝酒的日子,有件事情请您帮忙。”袁传寿忙问:“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蓝彩云说:“支队长派人来,要我们抓紧买一批棉布和棉花穰子,运往大鹰盘。秋风已凉,冬天很快就到,我们基地好多新战士,至今还穿着夏天的单衣。”蒲晓亭说:“打仗我懂行,办这事我外行,才叫你来。听说棉花桃有个棉布商会,您经常去赶集,认不认识苏会长?想托他帮咱买些棉布。”
袁传寿笑了:“蒲团长,这点小事用不着去找苏会长。我入了花柳条布店的份子,断不了赶集买线卖布,办这事路子很熟。蓝大侠,咱们想买几十匹布?”蓝彩云道:“袁乡长,咱们那边千人、万人,几十匹布顶啥用?做灯草也不够!做棉衣棉被,得说几百匹、几千匹布。”袁传寿立即惊叫连声:“老天爷!要这么多?”蓝彩云忙说:“万人千匹不算多,战士们不能光腚卧雪打鬼子。当然,这多布不能光指望从咱这里买,不过咱这一带是产棉区,应该尽量多买才是。”袁传寿低头思虑一阵,说:“蓝大侠,我这人办事,能办就办,不能办的不敢大包大揽。能买多少布?我不敢说,只能尽力而为。”蓝彩云笑了:“袁乡长,叫您来不是给您派差,是请您出主意,想办法,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办得好。”袁传寿说:“花柳条布店,收多少给咱那边送多少,这没问题。棉花桃的布庄很多,商会会长苏仁旺八挂掌出名,为人厚道,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要说进话去,会给帮忙。我只担心……”
蓝彩云忙问:“担心什么?”袁传寿说:“一是买得过多,扎眼,容易让人起疑心。二是买这多布,怎么运走呢?三是白五进了棉花桃,我猜不着他来干啥,可猜他在棉花桃一准有眼线。如果让他们发觉,咱们即便买了布,怕也运不走。”
民谣唱:
不怕贼牵牛,
就怕匪劫道。
不怕老虎叫,
就怕狼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