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了一身青长袍,戴上大礼帽袁传寿,三分醉意七分欣喜,骑上那头大黑驴回返茶棚园,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石信明说:“咱们除奸队有纪律,不准许任何人酗酒。你是贵客,我只能陪你一杯。你实实在在自饮三杯。”提媒顺利,袁传寿心中高兴,连说“好好,我不能让你犯军纪,我自己喝。”三杯饮罢,还把石信明的半杯一饮而尽,说“你看我实在不实在?”石信明说:“实在,实在。可你是一人来的,我不让你再喝了。”袁传寿说:“行,行。以后咱有喝的时候。”便收了酒坛。不醉,不醉,这点儿小酒怎么能醉?大凡醉酒之人皆因心中有冤、有仇、有气、有火借酒而发,才醉了的。原本说子良是只癞蛤蟆,想不到竟然有望配天鹅,嘻……你小子有出息,我袁氏家族有光彩!你听,你听,满坡叫的蝈蝈都在为你欢唱呢,老叔得正儿八经给你办成这件事……噢,鲍樱桃说的那要求,我没有权力答应她,得去请求蒲晓亭。
已经来到茶棚园村头的袁传寿,又缰绳一提,拨驴奔向一鞭羊。五里路经不得走,不多时来到混九团团部。袁传寿猛然发现:团部门前加了岗,他不认识。出什么事情了?袁传寿心里不由得敲鼓。来到岗哨面前,他立即下驴,对门岗鞠躬:“官爷,请通报团长,袁传寿求见。”门岗毫不理睬,只是厉声呼喝:“走开,长官们正在商量要事,免见外人!”一听这话,袁传寿彻底醒了酒,知道混九团里边出事。他说一声“是”,点头顺从,退离三步,牵驴回返。
然而,袁传寿不愿意就这么走开。混九团出了什么大事?虽说牵驴回返,却不上驴,而是慢行慢挪。就这时候,袁子良快步跑来,身后带一队人。有一连人吧,荷枪实弹,三面围宅,沿路排开。袁传寿不由得头麻发扎,袁子良大步过来呼喝连声:“走开,走开!”近前则低语:“上头来人不怀好意,想算计蒲团长。你快离开这里!”不料就这时候,团部门口出来个军官模样的人,朝这边呼喝:“什么人?带过来!”袁子良赶忙低声嘱咐:“有碍蒲团长、关系八路军除奸队的事,一丝别露。”然后,他将袁传寿带到那军官面前。
那军官审视袁传寿几眼,问:“什么人?”袁传寿稳一稳心儿,说:“我是茶棚乡乡长。”军官审犯人的口气:“干什么来了?”袁传寿心想:妈那疤,我这乡长官不大,可是这方地面的土地爷,你凭什么审问我?狗仗人势!于是他灵机一动,笑道:“乡长不算官,事却不少。这混乱年头,无论哪部分人来到这里,头一桩事情就是要吃要喝,要我给他筹粮筹款,好像我身上有个万宝囊!不应付吧,他们跟我吹胡子瞪眼;应付吧,老百姓哪里来的这多钱财供他们花销?您是哪路长官,怎么称呼?”他倒审问起对方来。
对方当然不予回答,而且知道这是个嘴舌上好的人,蒙不住吓不倒,于是手一摆:“去吧,去吧!”不想罗嗦。不料就这时候,院内又走出一军官,问刚才那位军官:“他是什么人?”那军官立正敬礼:“报告科长,他是这乡的乡长。”这科长立即审视袁传寿,问:“干什么来了?”袁传寿想:这么个科长,蒜头大的官儿,也审我呀,灵机一动,手指刚才那军官说:“他问过我,你问他吧!”故意扭过头去。那科长想不到碰鼻子灰,在下级面前有失尊严,立即红脸怒喝:“我问你,问不得呀?”手落腰间掏出枪来。袁传寿当乡长见过世面,深知在团部门前他不敢打人,且想:既然闹到这份上,我不如把里边的人全闹出来,兴许能见着蒲团长。想到这里,他立即怒喝:“你凭啥问我?你还没有报报名姓呢!我这土地庙不算大,也是玉皇封的,你是哪路神仙?如今这年头,猪头狗鸟冒充神仙多着呢!”
话中带刺且辱骂,却让人挑不出毛病。那科长想蹦想跳,只是找不到茬口。门口吵嚷果然惊动厅中人,立即来大门口,走在前面的是蒲晓亭,后跟一圆头胖脸的人,身后五六个警卫员,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袁传寿不认识这人,却料定就是子良说的“上头来人”。袁传寿听侄子说过,国民政府的鲁北行辕杂七么八,有人真心抗日,有人嘴皮子抗日,有人吃里爬外。若不,三虎团的花三太,怎么那么大腰,敢杀杨团长抢杨白玉!这圆头胖脸什么人物?不知道。但刚才听子良说,是来算计蒲团长的。这么一想,袁传寿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帮蒲团长一把,报那发兵灭掉三虎营之恩。于是他灵机一动,主动开口:“蒲团长,今日我诚心进庙来拜佛,想不到门口碰恶鬼!前天您对我说:‘咱的军粮不多了,您得想法抓紧筹集。’这两天我骑驴各村跑,腚沟子都磨红了!筹粮容易吗?这荒乱年头,老百姓家中哪有粮食?也都是现收现吃呢!我好说歹说,‘这不是二鬼子来催粮,是国民保安队……’才算少挨许多骂。跑一周遭,到你这里说说情况,道道委屈,嗨,想不到门卫换成些小妖怪,一个个对我龇牙咧嘴。我告诉你们,”他面对那圆头胖脸和他周围的人员,“你们只要在这里吃饭,就是吃的我筹的粮。懂不懂?别吃饱了挺着肚子跟我发横!我是谁?这方圆十里的土地爷,来这里吃喝都得跟我说!我筹粮筹款,喂你们饱了,不光跟我瞪眼立鸡,还想掏枪打我。蒲团长,这粮我不筹了,您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蒲晓亭那边一声高呼:“袁乡长慢走,我有话说。”袁传寿停步,回头问:“请讲。”蒲晓亭问:“谁想掏枪打你?给我指出来!”袁传寿举手一指:“就是那人,听说是个啥科长。”蒲晓亭问周围人:“有这回事吗?”袁子良立即呼喊:“不错。他掏出枪来想打袁乡长,团长和主任过来了。”蒲晓亭正想给这伙人一个下马威呢,厉声喝道:“大胆!在我团部门前,有我和彭主任在,你就敢这般撒野?眼里有没有我和彭主任?来人,下他的枪,关起来!”袁子良立即带人上前,下了那位科长的枪,将其带走。彭主任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蒲晓亭上前两步,对袁传寿大声说:“袁乡长,对不起了。袁主任前来巡察,我无法奉陪。军粮的事情,以后再说。”
转天上午,蒲晓亭派人把蓬长发叫来,客厅落座。勤务兵一人面前捧杯香茶。蒲晓亭叹口长气:“唉,总算把那厮打发走。彭西汤这人,我不知底细,但也听鲁北行辕的朋友说他过于阴险。杨团长遇难,咱俩要求严惩花三太,是他从中作梗不让惩治。花三太一死,三虎营解体,他虽然无可奈何,却一定不会放过咱们。他一来我就生疑,让袁子良调来一个连,围了他的人,他也没敢动用花三太谋害杨团长的手段。他对我许愿:‘我想提拔你去十四旅当副旅长,旅长走后你就当旅长。如何?’我说:‘我没有那大能耐,担不了那大的载。’让我当副旅长是假,削我的兵权是真。你帮我出个主意,我该咋办?”
蒲晓亭有事主动亮底,对朋友毫不隐瞒。见团长这般真诚,副团长更是畅快:“那小子到我那里,假惺惺许我当团长。我说我直肠缺谋,当不了团长;他说我给你挑个好助手,帮着你干。我心里话,你是再给我派个花三太,来谋杀我?便问:‘我当团长,蒲团长到哪里去?’他说:‘调他去十四旅,当副旅长。’我这才明白,这小子来咱这里是黄鼬给鸡来拜年!”蒲晓亭连连点头:“是这样。我想,他来混九团有三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想立即除掉咱俩,如同花三太谋害杨团长。因为咱们有防备,也幸亏袁传寿多喝二两酒,跟那狗头科长一通吵闹,我趁机把那位科长抓起来,粉碎了他的行动方案。刚才咱俩说的,是他的第二套方案,就是好话甜咱,用许愿升官套咱,其实那是算计咱。更阴险的是第三套方案:他来咱兵营,看咱的布防和军内实力,再寻机给咱按罪名,发兵前来讨伐咱。”
蓬长发一听这话拍案而起:“他妈那疤!我可没有往这方面想。”那副急态似乎对方已经发来兵。蒲晓亭说:“坐下,坐下,沉住气!他想归想,三五天也不会发兵来,因为国民政府的鲁北行辕不是他一人的行辕,驻咱西边的高八团、麻六团,虽说与咱交往不多,但与我总有一面之交,不会无端发兵攻打咱。可是,从现在起,咱们得做挨打的准备。我叫你过来,就是商量怎么防范。”
蓬长发打仗十分勇猛,却少谋略。连喝两杯茶,只觉得尿泡发胀,却没有想出一丝对策,便问蒲晓亭:“您说咋办?”蒲晓亭说:“从防来说,现在就得办两件事情:一是确保消息灵通,二是寻找退路。确保消息灵通,咱们要多放些人出去,一是打探敌伪动向,二是打探靠咱最近的高八团、麻六团的向。多半年来,我有个感觉,似乎咱们的上层与日军似乎有约定互不侵犯,却反回头来整治咱们。”蓬长发连连点头:“说的极是,是该多派出些情报人。”蒲晓亭说:“我这营的长处是经过专门军事训练,战斗力强;短处是单独行动能力差。你那营人五行八作,个人活动能力强,是不是多挑些人撒出去当探子?尤其是棉花桃,是个谁都去的杂花集镇,咱们一定要安眼线,不然会让人家蒙在鼓里。”
蓬长发笑了:“蒲团长,这事好办。我那帮人里,有爬墙听窗的高手。”蒲晓亭说:“你要嘱咐他们小心从事;别派酒鬼色鬼单出,让人家抓住露咱的底儿。”蓬长发说:“这我懂。我担心的是:彭西汤他们若是与日伪联手,包剿过来,咱们往哪里退?”蒲晓亭反问蓬长发:“这事我没考虑。你有什么意向?”蓬长发说:“老话一句,逼上梁山。国民党不留爷,咱们只能投八路!不然没有活路。”蒲长发忙说:“这话,只有你知我知,不可对外人讲。就你那帮把子兄弟,也不一定没有孬种,小心卖你!”
民谣唱:
面对面,笑嘻嘻。
人与人,隔肚皮。
哥俩好,如唱戏。
背碍话,藏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