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当天入土下葬,埋起坟头。天还是往日的天,地还是往日的地,雀儿依然在天空飞鸣,林木依然在村头挺立。可是,昨晚还搂着媳妇说说笑笑、恩恩爱爱、享受夫妻之乐的小伙,今天便挺尸进入地下墓穴,世间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身影与气息,数年后便化为地下的一堆黄土。
冷!坟上所有的人,感到身置冷冰,骨透寒风。铁板会大师兄沙恒刚,带领三沙岗的来人调头回三沙岗,两条腿几乎迈不动。妹夫是为给他的小儿过十二日,路途遭难突然身亡,他深感内疚。然而,妹的公公婆婆只哭儿子,哭自己苦命,没说一句怪他的话语。虽然无有责怪,他却觉得欠着人家的情,更欠妹妹小丫的情。若不是小儿过十二日,妹夫和妹妹是不会来的,也就途中遇不上黑无常,出不了这等的事。可是,能怪他生儿吗,能怪小儿过十二日?小儿出生过十二日,老辈就有的风俗,怨不上他沙恒刚,要怨只能怨黑无常,怨日本鬼子来了汉奸横行,土匪遍地!是的,蓝大侠说得对:“咱们抗日,首先得把中国这些汉奸、土匪、杂么坏种收拾干净。”铁板会与这些杂种“井水不犯河水”,是一厢请愿自骗自,这伙人天天都在作恶,都在祸害与世无争的平民百姓。
小丫不能跟随娘家人回三沙岗,因为第二天早晨要给丈夫去添坟。所以添坟,是因为死者下葬以后,亲人就得离开,由帮忙的乡亲人们埋坟头。埋得怎么样?第二天死者的亲人们,天一明就要来到死者的坟上,再从周围培上些土,把坟添得圆圆溜溜;同时再烧些黄裱,说是再给亡灵送些“钱粮”,做为亡灵奔丰都鬼城一路的盘缠。人间有句老话:“穷家富路”,是说无论家中多么贫穷,路途一定要备足钱粮,以防意外。亡灵到阴间也是这样,去丰都城的路途遥远,有好多关卡,没有钱财不能打点,通行不顺,因此钱粮必须带足。年青的夫妻没有儿女,妻子就得履行儿女的义务,到坟上焚烧黄裱纸,那是阴间用的费用。添罢坟回到家,屋里清冷透骨。
公公、婆婆一夜间苍老许多,手拄拐杖有气无力。好在小叔长大成人,回到家来钻进饭棚去做饭。可他没有做过饭,费好大劲才做好。小叔先给爹娘把饭端到上房,然后又给小丫端进偏房:“嫂啊,吃点饭吧。哥死不能复活,嫂子还要爱惜身子。”低头流一串泪,慢慢退出。沙小丫昨天中午、晚上就没有吃饭,腹内空空。虽然此时依然悲痛,却饥饿难忍,端起碗来泪水也就滴到碗里。
迷糊道村外净是弯弯路,七岔八岔,为的是迷糊盗贼土匪。这里的风俗千年不变:死人的户家,妻子要守七。什么叫守七?就是人死之后,魂儿奔至丰都城,进入阴曹地府,要经过十座阎王殿的审查。每座阎王殿都要审查死者生前的善恶作为,哪一件事情都不会漏记。大凡做过善事,阎王殿的薄上会记下功德;做过什么恶事,阎王殿的薄上会记下罪孽。功大于过,可以免刑;罪大于功,就得受到惩罚。人的一生做过许多事情,只一个阎王殿审理忙不过来,于是设了十座大殿堂。十座阎王殿各有分工,就像现世的行政部门,虽然都是管理社会,却是各司其职,各管一行。阴曹地府的阎王殿也是如此,虽然有十座阎王殿,每座殿堂却只审查死者的某一方面,审查期限是七天。这就是“七”的来历。人们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为什么说小鬼难缠?就因为办事的小鬼们不白办事,要向死者讨要通关费,如同当代的机关部门,无论求谁办事都得先交好处费,不给好处费就拖你、靠你、难为你,行刑的时候狠治你。虽说死者的儿女在告庙的时候,已经托土地爷给死者保管了许多银两盘费,可是去丰都城的一路上,有许多明哨暗卡,都是要交过路费、买路钱的,亡灵到达丰都城的阴曹地府时,也就花个一干二净。因此,亡灵再过这十座阎王殿,就需要补充银两,贿赂那些当差办事的小鬼们。
为人在世,食色为先,谁没有点儿小错?谁没有点儿自私?谁没有点儿花花肠子?谁没有点儿腥臊小事?只要给当事的鬼差塞上银票,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即便是打两皮鞭,那皮鞭落下来也是轻的;就是砍两刀,那刀也是刚刚划破皮儿;就是受到锤打,那锤也不是大铁锤,而是空皮锤;就是尖刀挖心,那刀尖也不会真的插到你的胸里。总之,阴曹地府如同阳间现世,有钱就能买得鬼推磨。因此,每隔七天,死者的儿女都要提前到死者的坟头前去烧黄表纸,口中不断地反复念叨:“爹呀(娘啊),收钱使啊。”这就是给亡灵补充阴间通关行贿需要的花费。
通过十座阎王殿,要经过十个七天。每七天给新去的亡灵上一次坟,这就是乡俗中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八七、九七、断七的来历。为什么十七叫断七呢?因为第十座阎王殿是转生殿,亡灵到达这里以后,不再受什么刑罚,而是转生轮回。究竟转生轮回变成什么?那要看人的善恶程度以及前世的情意及姻缘,或转生到富贵人家,或转生到贫穷人家,或转生为牛驴骡马、猪羊鸡狗。若不,有人受了人家恩典,怎么总会说:“这辈子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呢;有人见坏蛋作恶,怎么总是恨恨地骂他:“你这辈子没有人性,下辈子一准变畜类!”无论变什么,亡灵一过转生殿,就算是开始新的生命的另一个轮回,与原来的家人彻底了断一生的缘分。因此,第十个七天来上坟,叫上断七坟。
断七这天,沙恒刚把大妹子叫到房内:“你去陪过小丫,觉得她公公婆婆待她咋样?”沙大丫的男人是柳林镇在日伪据点做饭的苇二缸,石信明、卫聪火烧碉堡以后,听卫聪劝告,大丫来三沙岗娘家避难,苇二缸去禹王镇当了厨师。大丫说:“我在她家那两天,见她公公、婆婆待她挺好,小叔也挺好,小丫一点儿不受难为。”嫂子替男人说话:“公婆再好也是公婆,顶替不了男人。你有没有问小丫,她啥时候回来?咱好去接她。”大丫说:“我问了,她说断七以后。”嫂子说:“那好。断七以后,亡灵转世,与前生前世的人再没有牵挂。过了断七,咱就套车接回小丫来,顺便带回点衣物,也好给她另找婆家。”
不料,没等三沙岗的娘家套车去接,情况突变。断七上坟回来以后,小丫在房内收拾衣物,为回娘家做准备,婆婆进房来,拄着拐杖。小丫赶忙放下手中衣物,扶婆婆炕沿上坐了:“娘啊,有事您在屋里招呼一声,我就过去,用得着您往这边跑。”婆婆伸出那皮肤粗糙的手,抓住小丫的手儿,小丫立时感到涌来一股温暖。婆婆细声儿说:“孩子,娘不是糊涂人,啥事心里都明白。我儿命苦舍下你,你年纪轻轻,不能一辈子守空房。”话罢流下两串泪来。擦一擦泪,接着说:“可是,像你这般年纪的人儿,像模像样的男人都娶了亲,找不上媳妇的不是穷光棍,就是捡不残,好人儿哪里去找呢?就是有像模像样的上等人儿,人家嫌你不?你是破了身子的人!还有一说呢,八路军的除奸队,杀黑无常救你出虎口,早就在四乡传开了。众人称赞除奸队,传颂蓝大侠,那是应该的;可是有件事情,你让黑无常拖进高粱地里,也捂不住!你说没让黑无常得手,我信;可是外人都信吗?说啥的都有呢!有这么一件事,那些要头要脸的男人娶你吗?就是一时能瞒,有人娶你,以后知道了,也会打你,骂你,拿你不当人。那样的话,你一生的日子怎么过呢!”
听得婆婆这番话,小丫不由得身儿颤抖,手儿冰凉。这时候婆婆又细声儿说:“孩子,让娘说,你还是留下吧。你兄弟比你小两岁,个子却不矮,有两个媒人上门提亲,你是知道的,我嫌女方的娘是母夜叉,没有应。为啥?闺女随娘,娶过来是只母老虎,咱使唤不了她。你知道你兄弟,是个棉花耳朵,柔性儿脾气,他不会嫌弃你,更不会欺侮你。嫂嫁小叔历来都有。我和你爹,待你还和原来一样。娘说的这是为你好,也为全家好。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说罢,婆婆紧紧地攥了攥小丫的手,慢慢地起身,拄杖一步一挪走出房。时间不长,小叔进房来,高大的身子墙一般地立小丫面前。小丫抬头,见他两眼红红,泪花闪烁,不由得轻声儿问:“你……这是咋了?”小叔话出口:“我不愿意你走。”说罢眼中滚出泪水,低声抽咽起来。小丫忙说:“有话好说,你别哭啊……”伸手去给小叔擦泪。小叔抓住小丫的手:“留下吧,留下吧,啊?”小丫也滚出一行泪,头儿一低脸贴小叔怀。
渤海谣:
一窝狗,不真咬;
一窝猫,不真捣;
妹嫁大伯弟娶嫂,
终归还是一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