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铁板会的三首领,正在堂中议事。大师兄沙恒刚,42岁,高个,宽肩,少年时代跟人学打铁,路遇不平两拳打死个坏小子,逃奔山里当和尚。当和尚不只学打坐念经,他还学了几套功夫拳脚,刀、枪、棍、锤都耍得来。他是35岁那年返俗的,爹进南山硬是把他叫回来,说:“你不回家娶媳妇,咱这一门就绝户。”主持不愿意他走,爹跟主持说:“师傅,求您了。我领他回去,也是为您寺庙着想呢!”主持不解,忙问:“此话何意?”爹说:“师傅您想啊,如果男人都当和尚,没有后代,你们寺庙里哪有小和尚?佛像面前会断香火呢!我领他回家,娶亲以后,生个三男二女的,送一个来当和尚。不好?”主持大笑。爹说的虽然尽是庄户理,却是实情,主持放他返俗。他回家娶亲,接连生了一男一女,近日又得男娃,送一个进寺庙当和尚,足够。因为他有武功,又处处行善,乐于助人,深受村中年轻人敬仰,跟他学拳脚的也就越多。他提议成立铁板会护村保家,一呼百应,被推举为大师兄。
虽然如今统称三沙岗,原来却是三个村。这三个村虽然多数姓沙,但支、院有别,用乡间话说:“老鸹野鹊各占一枝。”三支有三个头目为好,有事也好商量,派人也好调令。因此,又在西沙、东沙各选了一位头目。西沙选的头目名叫沙恒月,在县城酱菜铺当过伙计,日本鬼子占县城后,酱菜铺关门,他回了家。人们觉得他嘴舌好使,便选他出头露面。东沙选的头目名叫沙恒常,是个串乡换挂面的,家有挂面车,常年从外村的挂面坊里趸挂面,下乡换麦子,为人忠厚,老幼无欺,口碑极好。只因沙恒月比沙恒常年长二岁,便称为二师兄,沙恒常当三师兄。
今天,三头目正在会堂议事。沙恒刚说:“咱三沙岗铁板会立坛五年,全村齐心,土匪难进。虽说岗哨日夜轮班,有所辛苦,老少爷们却能睡得好觉,不心惊胆战。佛有句话:灾难自招。善为本,做好事,鬼不近前。近日,四乡出了几件大事,想必你们二人听说了,村里人也多有议论。我觉得,有些话,很有必要向会员们说明白。第一句话:人逢乱世,自保为上。日本鬼子杀人放火,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伪军,咱得时时提防;可是话又说回来,咱离城较远,城里的日军、伪军没来侵犯咱三沙岗,咱也不去招惹他们。第二句话:善为本,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切切不可与人为恶,难为别人。岗哨盘查是必要的,那是为的防坏人;但不能吓唬人家。我听说西门的岗哨,就把一个常来串乡的老货郎吓唬走,惹得人家边走边骂,骂咱上邪。咱三沙岗好多女人也不满,我二婶子就说:‘那是个好人,俺多年买他的钢针、顶针、花衣线,怎么赶跑人家?没有花衣线,怎么给娃娃绣兜兜啊!’你看,你看,一件事情办不好,就会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问那两个站岗的,他们说是二弟下的令,让他们盘查太平庄方面来的人,问他们是不是八路军。是八路军,截住不放。二弟,这是怎么回事情啊?”
沙恒月低着头,不敢碰沙恒刚那正直的目光。但他不能不说话:“是……”却又不敢明说。原来,除奸队花家寨虎穴掏心之后,个子矮胖的白五迅速逃出营部大院。花三太被毙他是看见的,吕沾个高替他挡了枪子,他心里十分清楚。“八路军来啦”的呼声响起,三虎营还有生存?末日已到。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立即溜进一户人家,换一套乡民衣裳,背着个粪筐溜出花家寨。回老家怕是躲藏不住,他灵机一动,转身直奔三沙岗。来到西门,门岗拦住喝问:“哪里人?进村找谁?”白五说:“我找你们二当家,沙恒月。他是我姨表弟。”门岗立即放行:“请进,请进。”白五进庄门,又停住,问:“他盖新宅没有?”门岗说:“盖了。街北第三条胡同,西边第三个门,就是。”
确实,白五同沙恒月是姨表,但隔了一隔,不是亲姨表。也就是说,沙恒月之母同白五之母不是亲姐妹,而是叔伯姐妹。这么一隔就远了,两人却有缘碰在一起。说“碰”客气一点,实际是有一次白五带人劫路,将白恒月劫住。那是日本鬼子进城的时候,鬼子兵进酱园,将掌柜枪杀,强奸了掌柜的大太太。小太太正出房,沙恒月灵机一动,急忙搬了个尖尖顶的大缸盖,将小太太同自己一起扣住。酱园中每口大缸都有缸盖,放酱缸跟前,日本鬼子没有发觉他们,他们在缸盖里边也不敢动。那缸盖虽然很大,却是下粗上尖,两人的头必须紧贴,身子也得紧挨紧靠。虽说紧贴紧靠,却皆心惊胆战,不敢他想。待日落天黑,日本兵离去,两人才出得缸盖。见掌柜与大太太皆死,两人不敢再待下去,小太太说:“反正让你搂了,我就跟你走吧。”沙恒月喜出望外。小太太立即收拾细软,挖出埋地下的金银,两人悄然出城奔三沙岗。不料走至半路,被土匪截获,土匪劫路是杀男人,抢女人,这次也不例外。可是正这时候,沙恒月一眼认出路边的白五,忙呼:“表哥,是我。”白五近前一看是沙恒月,哈哈笑了,呼喝手下人:“放开,放开!,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你不是在城里混事吗,这是去哪里?”沙恒月说:“日本鬼子进城,杀人如麻,不敢呆了,回家。”按一般的规矩,劫匪从来是雁过拔毛,白五却留了一个小心眼,说:“你快走吧,有人再截你,就说‘我是白五的表弟’。过后,我再到你家里喝酒。”沙恒月终于保得一命,逃了回家。
后来,沙恒月只听说白五与花三太、吕沾结盟,事儿越干越大,当了三虎营的副营长,却没有再见白五。今天白五登门,沙恒月心中一惊,却忙上前迎接,笑道:“表哥,您也忒忙。我天天盼您来,就是盼不到。今日这是刮啥风?”当土匪的人,讲究活一天乐一天,不在乎谁死谁活。自己活着就算命大!虽说自己是在逃难,却不胆小如鼠,依然张口当大爷:“今日刮旋风,把我旋到三沙岗。我正好来你这里,讨杯酒喝!”哈哈大笑。沙恒月也笑,请进房内,先冲茶,再炒菜热酒,表兄表弟对饮,好一番亲热。几盅酒下肚,沙恒月自然先表感恩,说“没有表兄搭救,没有弟的今天。”白五当即便说:“谁让咱是表兄弟呢,你有难我不搭救谁搭救?眼下,你哥我上门,来求你了。”沙恒月立即表态:“哥说这话就显得远了!什么求不求?有事就说,我立即办。”白五说:“有人找算我,我得在你这里住几天。”沙恒月张口便应:“好,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有饭吃,有酒喝。”白五说:“八路军跟我有仇,你告诉那些站岗的,凡是八路军的人,就截住,别让进庄。”沙恒月满口答应:“好办,好办。”
然而,今天坐在铁板会会堂,面对沙恒刚和沙恒常,沙恒月不能如实说出白五来,因为沙恒刚、沙恒常皆知白五是有名的土匪。于是,他“是……”过之后,灵机一动说:“近日里,八路军的风声很大。我怕沾上八路军的事,给咱三沙岗惹麻烦。”沙恒常为人诚实,立即说:“二师兄,您不必担心八路军。我推着挂面车子串乡,也听到一些八路军的风声。蓝大侠灭南五团,太平庄一带传得风响,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沙恒刚立即赞同:“我听说过,入匪穴,征恶霸,组团除奸,那是仗义之举,可赞,可赞!”沙恒常继续说:“八路军马踏柳林镇,火烧鬼子大面露堡,鬼子再不敢到那一带去,再也没有二鬼子下乡抢粮,老百姓给八路军烧香念佛呢!”沙恒刚又称赞:“八路军是真打鬼子的,是真正的忠义之师,不像混九团的三虎营,全是群不仁不义的王八蛋!这样的人有良心,讲义气,是咱铁板会的朋友,咱们不可拒之门外。二弟,你重新给门岗下令:碰上八路军的人,不仅不能拦截,还要视为贵宾,请进庄里来。咱们铁板会,不能与忠义之师为敌!”
话正说到这里,一声尖叫:“哥!”沙小丫进门放声大哭。
渤海谣:
闺女在家一枝花,
出了嫁就变柴火。
填灶膛,搭鸡窝,
挨打挨骂不敢说。
回房捂着被子哭,
诉苦只有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