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茶棚园的袁传寿,照蓝彩云的安排瞒天过海,没让花三太看出破绽,总算闯过一道鬼门关,送花轿出村。可是不久花家寨传来枪声,他又热锅蚂蚁般地打转。他虽然没有经过战事,却也知道打枪不是过年过节放鞭炮,那子弹打到腿上断腿,打到胳膊上断胳膊,打到脑袋上人就死掉。谁先动手?怎么放这多枪呀?那入虎穴的三姐妹……顿时揪起心来。老太婆天地案前跪了,捧香许愿:“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好人一生平安。”水仙则打圈儿跺脚:“还不如不让她们前去!我宁愿一人死,不至于搭上她三个。”袁传寿在房内转了三圈,最后坐到方桌边的圈椅上,端起桌上那把青铜水烟袋。按上烟丝,吹着火捻,一连咕噜了三袋水烟,脑袋也似乎更加清醒,水烟袋往桌面上一墩,冲儿子发话:“去,爬上房顶,看花家寨方向有啥动静。”儿说:“爹,咱离花家寨10里地,上房只能看到村影,看不清里边发生啥事。”袁传寿立时几分火气:“我让你看里边了?你是孙悟空的猴子眼啊!我是让你看花家寨的三虎营,会不会往咱茶棚园派兵。三虎营不出兵,就证明除奸队得了手;如果三虎营出兵,就是除奸队遭毒手,花三太派人来捉我们。”儿子一听吓哆嗦:“爹,哪……咱咋办?”袁传寿两眼一瞪:“先上房去看!”
儿子上房以后,袁传寿又抽了两袋水烟。那是为的给自己压惊,让全家不要惊慌。然后慢慢走出上房,朝房顶问儿子:“看到啥了?”儿子说:“我还没有站稳脚呢……啥都没有看见。”袁传寿只好转身进房,再回到座椅上,再摸起水烟袋来,卷舌尖儿吹火捻子。火捻子吹着,凑烟锅上,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装烟。不吸了,他噗地一口吹灭火捻子,插入捻筒。待了一阵,再来门外,朝房顶问:“看见啥了?”房顶的儿子依然回答:“啥都没看见!”
袁传寿朝房顶呼喝一句:“瞪大眼睛,两边撒拉,别光看一股道。那花三太拐咕心眼多着呢!”便又回房内,圈椅上坐了。只坐片刻,又站起身,来房门口。他在房门口转了两圈,房顶上没啥动静,他又回到正房,冲上壶茶,圈椅上坐了。这是包招待亲戚买的上等茉莉花茶,有股扑鼻的茉莉香。他慢慢地倒一碗茶水,才发现自己的手儿发颤。端起茶碗,吹了几口,慢慢地品茶,却什么味儿也品不出来。就这时候,猛听得房顶儿子呼叫:“爹,有人来了!”袁传寿一惊,茶碗落地。他没有顾及那个精制的花瓷茶碗,而是腾跳起身跑向房外,朝房顶问:“有多少人?”儿子房顶回话:“多少人看不清楚,只看到像是嫁妆车,朝咱走来。”袁传寿顿时惊叫:“嫁妆车?看清了吗?”儿子回答:“我看像是嫁妆车!”袁传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儿子的眼睛,说:“我上去看看!”说罢,手扶木梯往房顶爬。
袁传寿爬上房顶,举目朝位于东北方的花家寨观望。日近中午,阳光明亮,万物清晰,回返的嫁妆车如同绿野中的朵朵鲜花,闪着耀眼的彩光。嫁妆车是他看着装的,头辆车上的红漆大木箱,是三年前就打好的;二辆车上的红漆架的大照背,是他亲自上街买的;三辆车上的红缎子被,是近日做的,袁传寿一眼就能认得出。嫁妆车返回,说明除奸队得手,花三太被除掉。顿时,袁传寿心里一块悬石落下地,哈哈大笑,吓得儿子一激灵。“爹,你咋了?”儿子忙问。袁传寿房顶上转身朝院内人挥手:“快,迎恩人,摆大席!”说罢大步前行,竟然忘了自己在房顶,幸亏儿子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若不然定会栽下房,摔个臂折腿瘸。
时间不长,嫁妆车进入茶棚园的北街口,顺街回到袁传寿的大院门前。乡亲们好奇地聚集街面,站立观看,却不敢近前,因为他们看到嫁妆车上架着机枪。事不关己,别傻狗撞枪口,又纷纷转身调头往回溜。袁传寿却无暇顾及这些,见蓝彩云、萧红娥、小鱼同石信明等人进院门,就喝令全家人庭院内跪下,高声说道:“诸位大侠,为救小女身入虎穴,大恩大德终生难报!”嘭、嘭、嘭一连磕了三个头。蓝彩云、萧红娥、小鱼、石信明吓一跳,赶忙上前扶他们起身:“使不得,使不得。抗日除奸,咱们都是一家人嘛!”
再说袁子良得令,立即离开混九团团部奔茶棚园。他觉得这是团长对他的信任,因为请的不是一般人物。何况,这又让他想起鲍樱桃,大美女竟然扮成小乞丐。这是种胆识,几声“八路军来啦,快跑哇!”赶得那一连人如同一群羊。现在她回到茶棚园没有呢?顿时耳边响起那声脆生生的“袁大哥”,觉得那么甜蜜。她若是回到茶棚园,该又变成大美女,若是能见到她,再听她叫一声“袁大哥”该多么好!
这么想着,暗自笑着,两腿也就迈得更快,眨眼间走进茶棚园西街。自家的庄,人人熟,街上碰面该叫大爷叫大爷,该叫大娘叫大娘,大哥大嫂小兄弟,也得点头问个好,不能仰着脸面装大样。眨眼来到十字街,不料袁传寿的大门紧闭,让他顿感意外。花三太已死,三虎营已灭,老叔怎么反倒关起门来?于是上前嘭、嘭、嘭拍三掌。等了片刻院门打开,想不到袁传寿阴沉着脸。这是怎了?袁子良大为不解,却也不在门前问,而是快步进上房。他要见的是蓝大侠,还有那个鲍樱桃,不料房内没有除奸队的一个人。袁传寿全家人一个个闭嘴喘粗气,人人肚内都像有股愤懑。他问一句:“叔啊,这是咋了?”
原来,除奸队谢绝了袁传寿的诚心宴请,立即撤回太平庄。他们深知这是敌占区,丝毫不能麻痹大意。送走除奸队,袁传寿全家吐口长气,缓解几天的紧张与慌恐。尤其是袁传寿,这时候才明白:八路军的除奸队人员虽少,却真能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因此,他对全家人说:“你们记好,除奸队是咱全家的恩人。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除奸队的人,咱都得报答。”儿子说:“人家都是带枪的人,咱沾得上边吗?”袁传寿觉得儿子太笨,踢一脚翻不过身儿,便瞪他一眼:“怎么说沾不上边呢?你是亲眼见了的,那除奸队来到咱家,如同亲姊热妹,没一点格外。日后她们有啥危难,咱得尽力保护她们。”
水仙发话了:“爹呀,日后是日后,先说眼前吧,我怎么办呢?全庄人都知道,我是坐着花轿出嫁的。花三太死了,我回娘家也是正常。可是,我出门不?见了面,婶子大娘们,嫂子姐妹们,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情,我怎么说呢!花三太死在新房里,这是人人知道的!谁打死的,我这当新娘的说不知道,说没看见,人家相信吗?我说我打死的,人家更不相信,因为我不会打枪,也没有枪。我如果照实说,是爹与除奸队做的计谋,我压根儿没上轿,人们相信;可是这么一来,爹与除奸队就让我卖了。除奸队是不怕张扬的,她们除的就是汉奸土匪,名声越大越好;爹呢,这件事情张扬出去,那跑了的白五得知内情,会不会来找咱家的麻烦呢?”
听罢这话,全家人心儿顿时收紧。这话不假,事实难以蒙混。花家寨人都听得“八路军来啦,快跑哇!”的呼喊声,能传不出来?八路军怎么进的新房,怎么当了送客?乡间人不能不议论纷纷。“袁乡长与八路军有勾连!”这是脱不掉的嫌疑。这么一想,袁传寿顿时间又觉得脑袋膨胀,心儿慌慌,在那张桌边的圈椅上难以稳坐。然而,他在全家人面又不好失态,尤其是还有儿媳妇坐在婆婆的炕沿。他只能伸手摸过水烟袋,先按上一锅烟丝,又点着灭了的火捻子,一口接一口地咕噜水烟。
越是笨人越爱插杠,那位踢一脚不翻身的儿子嘟囔一句:“早知道……不如……”袁传寿的烦恼正没处发泄,立即呵斥儿子:“不如怎么?”水仙深知闺女在家受哥嫂的嫉妒,他们巴不得立即将她扫地出门,及时插话:“哥的意思,是你不如不与除奸队联系,一口答应花三太,痛痛快快将我嫁给他。闺女是娘家的一害,只要离开家,全家都安生。死个闺女算什么呢!”嫂子听出妹的话音,忙替男人辩解:“水仙,你哥不是那意思。他是说不如另想一个法儿。”水仙知道哥说的话都是嫂子的话,立即反驳:“另想一个什么法儿?当时全家都在场,爹急得没法,娘急得直落泪,你们有法儿怎不拿出来救我?我那是请愿一死的!如今花三太死了,我平安无事了,你们又‘不如’了,什么意思?”嫂子一见水仙直言对她,也撕破脸面,高声辩解:“啥意思,啥意思?还不是为的全家安稳嘛,你别拿着好心当驴肝肺!”袁传寿深知此时此刻吵不得架,赶忙水烟袋猛地往桌上一墩:“住口,都给我住口!吵什么吵?”
可是,虽说老虎发威震住女儿和儿媳,他却无法回答水仙的“我怎么办”。无法回答,他反问水仙:“你想怎么?”那是斥责的腔口,是想拿话把她压下,免得再同嫂子争吵引内乱。不料水仙一话惊人:“一不做,二不休,掰倒葫芦淌出油,干脆亮牌!”袁传寿惊得张口难合:“亮……亮什么牌子?”水仙说:“投八路呀!”袁传寿吓一跳,忙朝外看一眼,厉喝:“住口!今后不许说这话。”水仙偏不住口:“爹呀,瞒是瞒不住的,纸里包不住火。为人做事堂堂正正,瞒什么呢?除奸队那几位大姐,说事就不瞒我,说她们都是被逼无奈,才跟着蓝大侠一起干。您想啊,我惹谁了?您惹谁了?还不是祸从天上来!藏在家里都保不了自己,何不挺身而出,跟那些坏种们对着干!您再想想:若不是几位大姐挺身而出,我还能活着在这里跟您说话?早就死在花家寨!我若是死在花家寨,有你们的好日子过?在家里哭死没人理,出得门让人指指点点!啥叫逼上梁山?这就叫逼上梁山,我水仙到了上梁山的时候。是土匪、汉奸逼着咱投八路!你们如何我不管,我是铁心了,等天黑以后街上没人,我就离家奔太平庄。”
渤海谣:
男人一杆枪,
挺挺走四方。
只要骨头硬,
女子也不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