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三角洲大荒原上的村庄,村庄与村庄相距较远。因为移民垦荒有个起码的知识:无论新移民从哪里来,都不能与早来立庄的移民争地,这就得躲开老移民,另去一个较远地方立庄。蓝彩云与酆三妹出得太平庄后,前方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园。这些田园都是太平庄老辈的垦荒移民,在原先的大荒原上一片一片开垦的,长着高粱、谷子、棉花、大豆、玉米、芝麻。这些作物高矮不等,却也一片挨一片,如同天然的花格绿毡。每一片田园中都有三五个、七八个坟头,里头埋葬着在这片田园上垦荒种地、直到累死或病死的老辈人的尸骨。不远处有个插哀杖的新坟头,那里头埋的就是黑小。酆三妹不敢朝那方向观看,两眼却已经泪水模糊。
虽然不敢看那新坟,酆三妹心里的悲痛却已经变成一股刚气。她已经明白:若想让背上的犊犊活得人模人样,不再像他爹那样受人治作,她就得挺起胸来,昂起头来,直起腰来,拿起枪来,同除奸队的众姐妹一起,除掉那些土匪、汉奸杂么坏种,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去。老辈人前来垦荒,是为后代子孙安康;姐妹除奸队打坏种,也是为的子孙后代得安康,前辈后辈一个理儿。男人也罢,女人也罢,如同孵蛋的鸟儿、生羔的兔儿,只有把雏儿羔儿养好养大,才算在人间留下后世……这么想着,酆三妹巴不得一步迈到茶棚园,找到亲戚,买到子弹,练好枪法,参加一场激烈的战斗,亲手杀几个不抗日救国、反而作践百姓的汉奸坏种。
胸怀激愤,脚下生风,不知不觉二十五里路,前方出现茶棚园。黄河落淤在这里落得很厚,这片地质特别肥沃,因此在这里落户的移民特别多,很快组建成一个大村,周围又围绕分支小村。其实茶棚园立庄年月并不久远,五十年前还是水汪汪的一片新陆。最先到这里的垦荒人姓袁,一辆木架子推车推着全部家当,身后跟着个背娃娃的媳妇,还有一条狗,两只羊。袁姓汉子聪明能干,落脚垦荒种地的同时,发现这里有一片野生的茶棵,叶子炒了可以当茶喝,便在路口搭建一个草棚,开了一个小茶馆,供过路人歇脚喝茶,因此人称这里茶棚袁。这人手巧,又在茶馆的旁边开一块瓜园,什么大西瓜、黑脆瓜、绿甜瓜、黄面瓜、芝麻粒、红肚皮……应有尽有,瓜熟之后摆茶馆里,供过路人品尝。这么一来二去,人们又把茶棚袁改称茶棚园。
茶棚园的第一代垦荒老祖,如今已经埋进村北的坟茔,坟周围栽了几十棵柏树。袁老汉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娶亲以后另立家门,生儿育女,如今已经是三支八大院。虽然后来移民陆续到来,张、王、李、赵、刘……茶棚园已经几十个姓氏,上百户人家,袁氏仍然是大姓。不仅姓氏大,家族人强马壮,而且那袁传寿传承了袁老头的那一套手艺,不仅茶馆开得好,瓜园种得好,还识得一些字,抄来一个婚丧嫁娶的柬帖本,珍藏匣内,村中谁家婚丧嫁娶,他都可以拿出那个本本来,照猫画虎写柬帖。这就是本事,这就是能耐,一般的人学不来。众望所归,自然成为全村的头面人,大小事情离不开他。周围的小村每遇大事依仗茶棚园,袁传寿便成了这片地面的头面人。茶棚园一带单划乡后,他就成了这乡的乡长。
当乡长荣耀,而且威风,走到街上有人鞠躬,入得厅内有人让座。可是,当酆三妹同蓝彩云来到袁乡长家的整齐的四合院中,进入新盖不久、青砖铺基、土坯垒墙、又砖包墙皮的正上房时,却见穿一身藏青长袍的姨夫袁传寿,热锅蚂蚁般在桌前打转,不时地搓着双手;姨坐在炕沿上声声长叹,十分焦急地连连摇头;小表妹水仙则趴在炕里边的被垛上,呜呜咽咽埋面哭泣。酆三妹不由得心儿颤抖,忙问一句:“叔啊,姨啊,这是怎么呢?”路上的那股热情顿时从头凉到脚下。姨夫抬头望二人一眼,只是苦涩难言地摇头,并不发语;姨见酆三妹到来,只是流出一串泪来;表妹水仙见表姐进屋,则是放声地哭嚎:“姐呀,姐呀,妹妹没有活路了,呜……”
蓝彩云见此光景,猜其一定是灾难临头,便平静地解劝水仙:“妹呀,遇上事儿哭叫没用。人常说:风有风道,水有水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没有进不去的水晶宫,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怎么进,怎么过?得说想办法。那孙悟空三借芭蕉扇,说书的说,戏台上唱,您是知道的。咱不是孙悟空,却也能想办法。办法是想来的,不是愁来的,更不是哭来的。您对我们说一说,到底遇上什么灾难,说不定我们能帮您!”
蓝彩云说这话虽然是对着水仙,却也是大声说给全家人听。袁传寿不认识蓝彩云,觉得认识不认识一个样,反正是个庄户娘们,解不了他家的灾难,依然摇头叹息。那老姨张了张嘴,但又觉得难以启口,也摇一摇头。趴被垛上哭泣的水仙听得这话,却如同落水之人抓到了绳,起身边哭边说:“是三虎营的花三太,要娶侯巧巧,托我爹做媒;巧巧不答应,他就拿爹出气,说‘娶不成巧巧,就拿你家的水仙顶。’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混账东西!”
原来,日军进犯黄河三角洲之后,虽然占领了州府、县城,驻军却不多。国民党正规部队撤离之后,在全民抗战的旗帜下,也组建了一些地方武装。这些地方武装虽然也以旅、团相称,但前边要加“保安”二字,以区别正规部队。不仅编号有别,其编制也是名称大,人员少。全民抗战,其中确有不少抗日志士;但鱼目混珠,萝卜快了不洗泥,钻进许多流氓**。县城被日军占领,这些保安军便在远离县城的乡间扎营,与日军抗衡。其实,他们的战斗力不强,纪律更不强,却也有枪有弹,人员比县城的日军多,日军轻易不对他们清剿。日军不清剿,他们也不主动攻打日军,双方有一种“互不干扰”的默契。只此也就罢了,这些保安部队的官员却经常被日军的特务威胁或收买,拉走队伍当汉奸。有的为了自保,还主动勾结日军,消灭友军。
茶棚园附近,就驻扎了这么一支保安部队。这支部队隶属国民党鲁北行辕领导,组成部分十分混杂,起名保安混合第九团,简称混九团。正因为是混合而成,难免有爱斗的鸡、咬群的驴。混九团有三个营,不叫一营二营三营,而是保持原有的称号:保家营、把子营、三虎营。三个营三角驻扎,团部直辖保营,居中,离茶棚园五里地。团长姓蒲名晓亭,与袁传寿有番交情。这天,蒲晓亭派人请袁传寿到团部,少酌几杯,说:“我妻有个表妹,在我军营,想必您听说过。长期随军,多有不便,我想给他找个本分人家。我多年在外,本地反倒不熟,缺宾少朋,想请老兄费心。您意下如何?”袁传寿受宠若惊,一口答应:“成人之美,乃大德大善,吾当竭尽全力。”回村之后,他立即张罗,给蒲团长夫人的表妹选人。
说媒不能大张旗鼓,却也不是捂着盖着的事情。很快,消息传到三虎营花营长耳中。他立即全副武装,带人来到袁传寿家里,高声呼喝:“袁乡长,请您赏脸,办件事情。”袁传寿赶忙接着:“花营长,请坐,请坐。有何要事,派人前来吩咐就是,何必大驾劳顿。”花营长说:“蒲团长请您给他夫人的表妹选婿,可否是真?”袁传寿不敢隐瞒,也无须隐瞒,忙道:“是真,是真。”花营长道:“你看,我当他妻表妹的女婿,如何?”袁传寿不敢反驳,只好说道:“媒人,就是中间的一个串通人。我马上去团部,说您的意思。团长有何说道,我再传给您。”
花营长名叫花三太,一脸大黑疙瘩,长相极丑。第二天,袁传寿便跑了趟团部,然后回头给花三太转话:“团长的妻表妹不同意。”他没说团长与夫人更不同意。这话似在花三太的意料之中,立即沉下疙瘩脸来,怒喝:“哼,我惹不起团长,惹得起你吧!我娶不成侯巧巧,就拿你家的水仙顶。”说罢忿然离去,转天便派人送来彩礼。
袁传寿这才恍然大悟:花三太早就算计他,他却蒙在鼓里。怎么办好?花三营名是保安军,实则是土匪,没人惹得起!
民谣唱:
黑头风,白头雨,
天打雷,劈蜘蛛。
蜘蛛精藏桑树洞,
雷劈桑树破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