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无月,稀疏的星高挂夜空。奚长胡带四条汉子出太平庄南街,甩开大步朝前走。路是老辈少辈用脚踏出来的,尽管星光稀微,他们知道哪里有坑洼,哪里的崖头,夜间也不会走错路,也不会跌跟头。时间不长来到股岔道:前头有人问:“爷,咱是去范锭杆吗?”奚长胡低声回话:“五团绑人,咱得把钱送到范多文家里,那是团部。”
原来,南五团团长名叫范多文,家住太平庄西南八里地的范锭杆村。村不大却很出名,因为全村有多家旋锭杆的手艺人。据说明朝洪武年间大移民,范氏老祖迁来的时候,担子的一头放着一架小旋床,另一头放着旋锭杆的所有刀具,还有两捆旋锭杆专用的楠木条。他的工具、料物怎么预备这么齐全?原来他原本不在移民名单,是从移民的途中强行抓进来的。
官家移民二丁抽一,但只“丁”无用,还必须配上一个“卯”。已婚男人必须带上媳妇,未婚男官家给配女人。官家配是硬配,不管男女有情无情,中不中意,官爷喝一声:“把她配给他。”将这女子与个男子拴在一起就是一对。强扭的瓜不甜,皇家却不管你甜不甜,只要落地就能开花结果,尽快繁衍人口。虽然绳子拴在一起,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趟水过河……但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何况押解移民的官兵也要拉屎尿尿。因此,每走几十里路,骑马的长官便停下马,举着马鞭对押解移民的士兵和移民队大声呼喝:“停下,解手,拉的拉,撒的撒,少歇片刻。”于是,押解移民的士兵便去给麻绳拴手的移民解开绳子,让他们去拉去尿。千年后的黄河三角洲移民后代,仍然保持着这一特定的方言:把如厕方便称之为“解手”。
解开麻绳,移民去拉去尿,官兵也去拉尿。骑马官员则睁大眼睛四处寻睃。移民沿途有山、有水、有湖、有泊,荆棘遍地,荒草萋萋,解开手的移民很容易借机逃跑。逃跑的移民不同于逃兵,抓了回来不能砍头,因为杀一个就少一户移民,得拿押解的士兵顶上。正因如此,移民沿途不断逃跑,尤其配给“苦瓜”的时候。这天又有移民逃走,姓范的小旋工正挑着担子往家走,骑马官员一声喝:“把那人给我抓来,顶上!”士兵抓到小旋工,押到官员跟前,官员一看笑了:“原来是个小锅腰。在家找不上媳妇,我给你配个吧。”给他拴上个麻脸婆。
又一月奔波,这队移民来到黄河三角洲大平原,分散开来安家落户。安家很简单:官兵把移民领到一片荒地上,举手一指:“这片地是你们的,就在这里安家吧。”官家对移民有奖赏:三年不收税,还发给你粮食种,有福气的领到一头牛,或是一头猪两只羊三只鸡。小旋工想去领头猪,麻脸女人却领了两只羊,说一头猪喂得再好也是一头,把公羊母羊牵到家,喂两年就会变成一大帮。小旋工一笑:“看不出你是个有主见的人。”麻脸女子也一笑:“我一个麻坑一个心眼,你就好生跟我过!”荒地上无有片瓦,怎么住啊?两人用苇草扎个小夹屋,里头铺上两抱草,如同一个兔子窝,拱进兔窝配鸳鸯。当年,母羊生了两只羔,女人生了一个娃。
麻脸女人真能耐,一连生了九个娃。兔窝早就换土屋,地多收成好,囤里有存粮,小锅腰又拾起祖传的手艺,赶集串乡旋锭杆。这一带气候温和,四季分明,适于种棉,家家女人纺棉织布,赶集先要买根锭杆。锭杆虽然小,不是贵重玩意,可也有讲究:那杆儿不弯不曲,旋出来两尖相对分毫不差,否则安到纺棉车上,纺棉线的时候纺车哆嗦,纺不出线来。范锅腰虽然身锅腰,旋艺却高超,旋的锭杆不曲溜,乡间女人都喜欢。这么一来二去名声响起来,四乡人不再呼他范锅腰,而是尊称范锭杆。
黄河三角洲移民村庄起名,虽然注重地理位置、特色建筑,譬如码头周、圈里王、河崖刘、赵家寺、岔道吴;却也突出行业特点,譬如菜园李、笤帚王、张木匠、任铁匠、油坊梁。几代人繁衍之后,范锭杆人名也就成了村名。十几代人过世以后,范锭杆村虽然仍有人继承祖业旋锭杆,但多数人家改从他业。最出名的是到第十二世,竟然出了位随朝伴臣,引四乡赞扬:“看人家范锭杆,锭杆床上旋出个人物来!”可是到了当代,四乡的赞语变成咒骂:“妈那疤!范锭杆那盘旋床怎么转的?旋出个杂种大祸害!”
骂谁?范锭杆的范多文。这人长一副五大三粗好身架,自幼跟随着爹赶集串村旋锭杆。这让他熟悉了四乡的大路和小路,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有道是人熟是一宝,买卖做得好,他家的锭杆格外好卖,老爹积攒了十多年,盖起青砖墙的大瓦房,修起大门洞的瓦门楼。日本鬼子进中原,县长投敌,四乡大乱,范多文果断地买了一支手枪两条长枪,又招来几名意气相投的狐朋狗友,说是“看家守院,防备贼抢。”其实,没有贼偷他,只是社会乱糟,他要拉杆子,说给几个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巴不得四处撒欢打滚,齐声赞同:“拉!真保安,假保安,谁知道?咱先拉起队伍,四乡敛款!”人家拉杆子称团,他们也称团,哥们五人家都在城南,便称南五团,一短二长三支枪,范多文当团长。另两人不能空手,腰间临时别上个红绸子包的笤帚疙瘩,装枪。这一带百姓忠厚老实,谁去辨别真假?何况五人一起出动。第一次行动赶大集,集上派捐,五人真枪假枪齐上场。每到一案前大呼大叫:“南五团成立了,保你们平安。你们得捐保安费。”第一次敛捐不论多少,要的是名声,抖的是威风,大货案多交保安费,小货案少交保安费,但是谁都不能不交。有个看钱如命的老犟种,脖子一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范多文两眼一瞪:“好哇,给我绑了,押回团部。”押回团部怎么处理?范多文说:“割他只耳朵,送他家里,问他家要钱还是要人。”守财奴也知道命比钱贵,这家人乖乖交上50块大洋。
从此,50块大洋成了南五团绑票的明价,也成了这一带人的口头禅。如果有人私下说道南五团如何,或私下议论当下的局势,或敢出头露面张扬什么,或意外发了点什么洋财,便会立即受到善心人警告:“小心!别50块大洋割只耳朵。”即便人人小心,可是种田的都得下地,经商的都得赶集,男婚女嫁都得走亲戚,乡间大兴给爹娘祝寿,生了孩子过满月……该做的事情都得做。无论四乡谁家有啥喜事,范多文都会带人前去祝贺。祝贺不空手,提二斤点心,可是主家须得摆酒席,好一番招待,最后还得拿保安费。不拿保安费,照常拍桌子摔酒壶:“呔,给你脸你不要,来呀,给我绑了!”这叫贺喜,还是丧门?一提南五团范多文,百姓恨得咬牙。
黑小是个闷头干活、与人无争、从不狂言乍语惹是生非的庄户汉子,怎么惹着南五团,被范多文绑票?酆三妹不解,奚长胡不解,奚氏家族的人都不解。解与不解以后再说,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快送赎金,领回黑小,别让他50块大洋割只耳朵。因此,拐上通往范锭杆村的东西大道,家族长奚长胡低声嘱咐身边的汉子:“你们听我说。咱去那里是为赎人,不是去争情辩理。到了那里,一切有我打交道,谁都不准随便插话。当哑巴,当聋子,挨骂听不见,挨打忍着疼。听清楚没有?”汉子们齐应:“是。我们全当能喘气的木头桩子。”奚长胡一声长叹:“既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到这火候,不孬也得装孬种。”
这话刚落,猛听得路边高粱地中一阵唰响,呼啦啦蹿出五条黑衣蒙面大汉,挡住去路。奚长胡打个激凌,退两步,手捂胸口。稳稳心儿,他问一句:“诸位好汉,你们是五团的人,还是哪方的朋友?”此时万万不能被劫!前面的蒙面人发话:“别问五团六团,把赎金交给我们就是。”奚长胡一时间弄不清蒙面人身份,可他知道这条规矩:谁绑票,赎金给谁。凡是五团绑人,赎金必须送交五团团部,绝对不能途中交送别人。于是他说:“朋友,南五团的规矩,赎金当面交到范团长手里。”那蒙面人道:“我们就是范团长手下的人,范团长派我们来接收。”奚长胡总归多吃几年咸盐,怎能轻信这话?赶忙说:“好。按道上的规矩,一手交钱,一手领人。黑小呢,你们领出黑小,我才相信。”
奚长胡一直说软话,是为少生是非。其实这句话并不软,明说“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这就是叫板。因为他已经看清了对方的人数,一共五个。自己这边也是五人,手中也有防身的家什。他有言在先,身边人不能乱插话;可那些汉子并非真聋真哑真是根会喘气的木头桩,早就憋足劲。只要他喊一声“打!”身边人的扁担就会飞。
不料,那黑衣蒙面人一声奸笑,低语:“我给你看件东西,你就相信了。”说罢掏腰。奚长胡以为他带来黑小的一只耳朵,立时间心儿一阵嘭跳。不料那人掏出来的不是黑小耳朵,而是一把匣子枪,枪口直点着奚长胡的脑袋,厉声呼喝:“你带的赎金,不是买黑小的命,而是买你的命。听清楚没有?先让你身边的人后退五步!”
渤海谣:
天上有星星,
地下有窝坑。
坑里有黑水,
水里有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