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望不见骑兵连的影子,卫聪、石信明回身相对,一时无语。他们感到无限的孤独,更感到重任在肩。走了,走了,领导和同志们全都走了,他们二人也要分手,分别奔向不同方位的敌占区。何时再见,能不能再见,一切都是未知数,因为他们做的是敌后工作,谁都不知道今后遇到什么危险,黑白无常时时游荡在他们周围。
口还是要开的,分离之前有许多话。石信明说:“卫老师,是您拐弯到曲家店,还是我到曲家店?好久没联系牛大力,不知道他急成啥样子。”卫聪说:“还是我去吧,虽然说是拐个弯,可我是去禹王镇,得先往东走再往北转,到曲家店大方向也顺道;你往那里去,还得折回来,偏得太远。”石信明说:“咱俩的联络点,定在哪里好?曲家店有点偏东北。”卫聪问:“你还有啥近地方?”石信明说:“县城南关的郭家锅饼店,我和彩云去过,店主郭大壶是个可信赖的人;车马集包子铺的苍店主,我和彩云也去过,两口子都是嫡实人。”卫聪说:“那就在这两地方建联络点吧。我到曲家店,找到牛大力,让他先到那里跑一跑。”石信明说:“豆豆走了,家里人不知道不行,我想让韦二缸给他家里送个信。”卫聪马上说:“不只是送信,韦二缸也得搬家。你想,咱们烧了碉堡,敌伪会罢休吗?即便不来这里重修据点,也会前来进行报复。报复谁?找咱找不到,定会先找韦二缸,他不搬走有大祸。”石信明没想到这件事情,或许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连连点头:“先生说得对。可是,他愿意搬吗,有处搬吗?”
卫聪说:“他没有经验,也许想到亲戚朋友家中躲几天,避避风头就过去。其实那样很危险,很容易被人出卖,只要回村就会被捕。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我劝他跟我到禹王镇。加入我们队伍更好,不加入我们队伍,我帮他在那里开个小酒馆,既能立足谋生,还是咱的联络点。”石信明连连点头:“这主意好,我看他会同意。”卫聪说:“那样,我这就去找他,带他快走。你也赶快走吧!”说罢,卫聪转身进街里。
石信明敬佩卫聪,觉得他在天津做过地下工作,有好多经验,遇事比自己想得全面。望着卫聪进街以后,他奔柳林镇东南街的马车店来。人头高的土墙,木栅栏大门依然敞着,栅栏上方用红荆条编了一个“薛”字,算是马车店的文字招牌。枪声一响,赶集人早就散去,店内无有一车一驴。马车店却不能关门,关门反倒招嫌。不关门就得守店,店主独坐炉灶跟前三根腿的圆杌子上,望着未熄灭的火炉出神。想必他没有想到今天的大集出这等大事,来得又是那么突然。昨天,鬼子兵还出来净街呢,碉堡顶上的机枪还射杀了一名骑驴过路的商贩呢,今天突然变天:八路军的马队从天而降,鬼子的据点碉堡一把火烧焦,皇协军中队四散而去,日本鬼子不是被砍,就是被烧。解恨,人人觉得解恨!可是,事情完结了吗?不会,绝对不会。他觉得自己的心儿颤抖,坐下的杌子在颤抖,整个的柳林镇也在颤抖。就这时候,店门口突然一声响呼:“薛掌柜!”
薛掌柜举目望去,立即认出进院来人,正是前不久那位推谷秸跟他打赌的人。因为他的店在东南街口,日军的据点碉堡在西街口,他只见这人推车西行,并没有看他推着谷秸车去哪里,却觉得这是一位说话畅快、逗人喜乐的人物。因此,听得呼喊立即起身,拱手相迎:“客官,有什么吩咐?”石信明已经大步近前,低语道:“告诉你,我那车谷秸,真的卖了金条价。”接着一笑,“你输了,我得白住店,白吃饭,白喝酒。”薛店主疑惑地望着石信明:“是真,是假?”石信明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真。我饿了,酒菜先别上,快给我做点吃的!”说罢进入耳房,桌前打坐,面对窗户。
薛店主应声,立即拉动风箱,同时朝内房呼唤:“来客了!烩锅饼。”炉灶上的火没有灭,拉几下就旺,后房走出一位中年婆娘。她手脚利索,端出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几个碟子,碟子里放的是葱花、芫荽、姜丝、花椒、八角、猪肉片、肉丸子,还有一角锅饼。放下托盘,手掌铁勺,倒油、炝锅、放佐料,然后添水。铁勺里的水泛起花儿,她喝问耳房的客人:“半斤锅饼,够不够?”石信明耳房中喊:“锅饼不够,多加大肉片,多加丸子。”女店主低声问男人:“哪里来的,跟你这么扎实?”男人低语:“是个见面熟。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
烩饼,是马车店的通常饭食,客人也吃也喝,舒服。时间不长,女掌勺说一声:“好了。”薛掌柜立即停下风箱。托盘里放只大海碗,女掌勺把铁勺里的东西舀碗里。碗底先放煮好的半斤锅饼,上边再放大肉片子、一勺丸子,然后舀上一勺飘着油炸葱花的汤水。薛掌柜手托托盘,送进耳房,说:“饭好了,客官慢用。”轻轻放桌面上。石信明赶忙起身接住,说:“谢谢薛掌柜。大嫂烩的这锅饼,真香。”
闻到饭香,石信明的肚内立时咕叫。早晨在豆腐俞吃的那点豆皮团团,一点儿不顶饥。若不是战事激发的那股急劲,他怕是饿得路也走不动。因此,一大海碗的锅饼眨眼之间风扫残云,那大肉片子、一勺丸子,竟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灌进碗里飘葱花的汤,觉得肚里依然空荡荡,不由得再呼叫:“薛掌柜,再给我烩上一碗好不好?我觉得只吃了一个半饱。”薛掌柜应声,女掌勺人又出内间,时间不长又给他端来一碗烩锅饼。
吃罢两大海碗烩锅饼,石信明方觉得肚中有货,不再饥饿。薛掌柜收去托盘,女店主送来一壶茶。博山圆桶瓷壶,一壶能盛一燎壶水。粗瓷茶碗,白瓷上还有些小小的黑疙瘩。壶、碗全是次品,却省钱耐用,反正村头马车店来的多是脚户,不来讲派场戴礼帽的贵客!放下茶壶茶碗,女店主立即转身离去,即没有开口,也没有挑眉。石信明半天没有进水,只是提壶倒茶,也不言语。他学过《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深知对任何女子都要尊重,尤其是店主的女人,绝对不可轻狂戏言。
喝上一大壶茶,方解过渴来,周身也感到轻松有力。石信明呼叫店主:“薛掌柜,算账!”薛掌柜应声而至,笑道:“咱俩不是打赌了吗,我输了,这顿饭白管。您还没有喝酒吃菜哪!”石信明也笑:“咱俩那是街头说笑,打赌的话不算数。我无论到哪里,吃饭给饭钱,喝水给水钱,住店给店钱,分文不能欠。你这店是村头店,来的多是穷汉的,做的是个小买卖,一天挣不多少钱,何况说不定啥时候狗拖狼拉,不容易呀!”这话让薛掌柜好是感动,笑道:“见面我就看得出来,客官豪爽、仗义,是个干大事的人。”这话发自他的内心,没有虚套。说罢这话,他扭头喝问里屋的女人:“收多少钱?”意思是让石信明明白,女店主当家,他说话不算数。不料,里屋的女人大喊一句:“分文不收!”
薛掌柜感到意外,石信明更感到意外。意外归意外,吃饭不给钱,违犯纪律!石信明对着里屋大声发话:“大嫂,我跟薛掌柜在街上打赌,那是闹着玩的,不算数。”里屋的女店主说话很干脆,声儿也很大:“你们打赌不算数,我说话算数。说分文不收就分文不收!”石信明说:“南京到北京,吃饭拿饭钱,住店交店钱,理所当然。您不收钱说不过去!”屋里女人发话:“理所当然的事情太多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管你一顿饭,权当赔你点谷秸钱。”
听得这话,石信明不由得心头一惊。这位马车店的掌勺女人足不出户,怎么知道他火烧鬼子碉堡?于是,他装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问站在他面前的店主:“薛掌柜,大嫂说的啥意思?”薛掌柜诚实有余,灵活不足,也没有听懂女人的话,却不能表示听不懂,那样在客人面前有失他的店主身份,于是只笑不语。这是他一贯的、行之有效的方式。不料女店主不让男人受尴尬,又在里屋对石信明发话:“刚才我给你送茶水,闻到你身上有股烧谷秸的烟气,就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帮不了你们别的,却能管得起你吃饭喝水!”
石信明听得这话,不由得心儿一动:这不是个一般女人!
民谣唱:
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
仙外有仙,
神外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