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阮连长传令,骑兵连官兵立即集合,悄然撤出豆腐俞村,奔向西北方的芦苇丛。这片芦苇丛是野生的,方圆几千亩,同大荒原上的红荆丛、茅草丛、黄蓿菜一样,是这方百姓的公共财产,不属于哪村、哪镇、哪户人家独自所有。正因如此,入冬下雪以后,周围各村盖房的人家,便推着架子车或赶一辆牛车,到这里来割芦苇,回家打成苇箔盖房顶。打苇箔捡粗的长的芦苇割,那些打苇帘的人,则捡较细的芦苇;最细的苇子割下来,能编成美人扇、火杞榴,只不过那是手巧的艺人。正因为芦苇用处大,不入冬上冻没人来割,如同庄稼不熟不能强收。因此,平常日子没人来这里。
野生的苇丛,有地方密,人地方稀,有的地方是块茅草皮。一连人马进入苇丛,倒是人无影马无踪。这里确实便于隐蔽人马,可是骑兵连乘夜奔此,不是为的做隐蔽,而是奇袭造声势。既不能连累乡间的百姓,又要打得了日军伪军,怎么办好?柳思溪在苇丛中的一片绿草地上不停地踱步。
他不后悔放弃这次绝好的伏击的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为了保护豆腐俞的几十户人家不遭报复。保护人民,为人民打仗,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的作战宗旨。可是机遇不是随时可以出现的,更不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总不能放过这批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他们欠中国人民的血债太多!何况,这批鬼子带有一挺机枪。这挺机枪在日本鬼子手里,可以制造好多村庄的血案;如果夺到自己手里,那该增加多大的威力呢!国共合作,组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八路军,可是蒋介石不给八路军发武器、发军饷。八路军的武器弹药一是自造,二是靠从日本鬼子汉奸队的手中夺取,若不人家咋叫八路军“土八路”呢,身上穿的戴的,手里拿的枪支弹药,布袋里装的手榴弹,多是自己用“土”办法制造的。
既要避免今后群众遭受报复,又要打掉这队出据点的日本鬼子、皇协军,如何办好?柳思溪反复思虑。人们总想办事两全其美,可有道是“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做事不容易“两全其美”。做小买卖还有挣有赔呢,钓鱼还得丢个鱼饵呢,日本鬼子不是傻瓜,皇协军也不是傻瓜,能秫秸杆子那样竖在那里任你砍呀?不会。他们的枪弹厉害着呢,碰上你也会让你伤筋断骨流血浆,好不好一命呜呼!那次反扫荡突围阻击战,若不是自己手快枪快,定会让日本鬼子的刺刀捅倒。教训啊,这次血的教训,也是他一生最宝贵的财富,让他时时不能忘记。作为一名指挥员,既要勇于作战,又要善于作战,任何时候都不能鲁莽,要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头顶,是大草原的明亮的天空。脚下,是茅草尖上琥珀般晶莹的露珠。深吸一口,是苇丛中的清凉的晨气。柳思溪反复思虑……斟酌……几个方案对照、比较。就这时候,卫聪同石信明脚步轻轻走过来。卫聪走近柳思溪,说:“支队长,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共产党的部队历来讲三大民主:政治民主,军事民主,生活民主,上下级没有隔阂,当官的没有架子。柳思溪一笑说:“怎不当讲?我正想找你们哪,阮连长,你也过来,听听卫先生有何主意。”话一出口,他倒是先笑,因为卫聪教过学,所以他一直喊卫聪韦先生,表示尊重。卫聪在他面前毫不拘束,笑道:“这伙敌人,有来就有回。咱在村里打伏击,他们会报复老百姓;咱们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打伏击,好不好呢?”
阮连长立即一旁插话:“我也是这么想。”柳思溪点头笑:“好啊,你们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我赞成。不过,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打伏击,有两个不确定的因素。解决不好这二因素,会一着输掉满盘棋。”阮连长忙问:“哪两个因素?”柳思溪说:“其一,路线。我们刚到这里,没有内线,不知道他们出大据点做什么事情。他们是直来直回,还是划个圈儿、串几个村庄?我们不知他们行走的路线。其二,时间。他们准备什么时间到啥地方,我们不了解。路线、时间都不清楚,如同蒙着眼瞎,怎么打伏击呢?搞不好让人家伏击了我们!”
三人一听口服心服,支队长想得周到。这两大因素确实重要。敌人走什么路线?什么时间回据点?这两点掌握不准确,就无法选择点埋伏。阮连长不由得一声长叹:“唉,若是有条内线就好了。没有内线,我们出来如同瞎子摸鱼。”卫聪在天津做过内线工作,想了想说:“渴了打井来不及,井也不是说打就能打好的;咱哪,得另想个办法调动敌人,让他们钻进咱的网里。”一听这话石信明开口:“卫老师说得有道理,乡间汉子套兔子,从三面咋呼往一个方向赶,赶着兔子钻网。若不,咱们兵分三路,两面夹击,留一个口,把这伙敌人赶进网里?”柳思溪连连摇头:“在哪里夹?往哪里赶?什么时间?这叫追击战,不叫伏击。”
正这时候,芦苇丛边缘传来豆腐梆子响。柳思溪说:“快去看看,是不是俞大叔来送什么信息。”石信明转身奔去,时间不长返回来,身后跟着俞豆豆,挑一副豆腐担子。柳思溪以为他家或是村里出了什么大事,忙迎上前问:“小兄弟,你怎么来了?”俞豆豆放下肩上的担子,喘一口挑担奔波劳累的长气,说:“你们的队伍离村以后,我爹说:‘咱们村的牛,早让鬼子、皇协军队抢走了;咱们村里的羊,也早让这帮祸害抢了去,吞进肚里变成屎;粮食更别说了,谁家的囤里都没有粮,连老鼠都搬到坡里住。今日他们来抢什么呢?我猜,说不定他们来抢人。前天挑担子串乡,我就听说,离柳林镇近的村庄,年轻人全被抓了去。抓去做什么?皇协军要增编。那可不是好差使,让人骂祖宗,三辈子背黑锅。你呀,今天得出去躲一躲,不能呆在家里。往哪里躲呢?你担上豆腐担子,顺条小路到远村去,一能卖掉今天的豆腐,二能躲过这一劫。’挑起豆腐担子走出村,我想了想:只要他们想抓人,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挑担子卖豆腐,说不定哪天就让他们碰上呢。与其让他们抓去当皇协军队背黑锅,我还不如跟着你们当八路军打鬼子呢,给祖宗增光。过这村,没这店,等你们远走高飞,我想投奔八路军,也没地处投!就这么,我心儿一横,挑着担子来这里,找你们。”
豆腐俞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柳思溪放下心来,说:“好,小兄弟投我们八路军打鬼子,我很欢迎。我们初次来到这里,村不熟,路不熟,正愁没有向导,你来得如同及时雨。怕日本鬼子报复你们豆腐俞,我们不在村里打伏击,撤出村来;可是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不能让出来的鬼子回大据点。你挑担子卖豆腐,走东村,串西村,知道哪条路宽,哪能条路窄,哪里有岗,哪里有湾,哪里便于隐藏人马。我们想在鬼子、皇协军队回去的时候打伏击,又得远离村庄。你参谋参谋,选在什么地方好呢?”
俞豆豆一听这话,连连摆手,且后退两步,说:“不敢,不敢。爹做豆腐,都不让我插话,说‘小孩子家,少说多看。’”柳思溪笑道:“咱们八路军打鬼子,不是做豆腐,需要人人出智慧,个个献能耐。大人有大能耐,小孩有小能耐,你现在还不能骑马放枪,可是在本乡本土村熟人熟道路熟,就是一大优势,打鬼子用得上。”俞豆豆长这么大,爹都没有说他有能耐,娘也没有说他有能耐,今天这是头一次听说他有能耐,心里好激动。于是,他认真地这里那里思想一圈,最终仍然摇晃脑袋,说:“长官,除了这片芦苇地,就是柳林镇东北那片柳树林,柳树林边缘还有百多亩高粱地,能藏得住这支马队。别的地方净些矮庄稼,有高粱地也都零零散散,连头毛驴藏不住,别说战马。可是,那片柳树林、高粱地离鬼子据点不远,大碉堡上有鬼子的岗哨,靠近了一眼看得见。”
柳思溪认真听着,连连点头。俞豆豆说罢,他仍然笑道:“那片柳树林、高粱地进去进不去,咱先不说。就你说的这些情况,对咱们的行动就很重要。既然没地方藏兵马,咱就干脆不藏,再也不想伏击日军、皇协军的方案。”俞豆豆一听这话顿感失落,且十分后悔,低头道:“我……不该说那些话。”柳思溪大笑起来,拍一拍俞豆豆的肩膀:“怎么不该说呢?你若是不说,我凭空想象瞎指挥,咱们队伍就会受损失。你说得对,说得好,我们应该按照实际情况,决定怎么打。咱们打鬼子,战法多着呢,不是光用一种办法。你想啊,乡间打兔子,也不是光用网套。对不对呀!”俞豆豆见柳思溪不责备他,反表扬他,心中顿觉宽慰许多,一笑道:“长官说的是。抓兔子不光要学会下网套,还要学会前去堵窝。”
听得这话,柳思溪灵机一动,问俞豆豆:“在柳林镇,你有没有认识的人?”俞豆豆张口即答:“多啦!我经常到那里卖豆腐,小门也罢,大户也罢,店铺子的伙计掌柜也罢,都面熟。就连日本鬼子的大据点,我都常到里头去。”柳思溪一听这话好提神,忙问:“不是吹牛?”俞豆豆十分郑重地:“怎么吹牛呢?大据点里那个做饭的,是谁?是跟我姥姥本家本院的那个二姨的男人,家住柳林镇的北街。这姨夫姓韦,兄弟三个,老大叫大缸,他叫二缸,他三弟叫小缸。见面我叫他表叔,他让我一集给他送一个豆腐,直接送进日本鬼子的大据点里。”柳思溪听罢乐了,连连夸奖:“好,好,小豆豆不是吹牛,连表叔排行老几、兄弟仨叫啥都清楚。咱们啊,搞情报就得这样,越详细越好。哎,豆豆,今天是不是柳林镇的集日,该不该去送豆腐?”俞豆豆说:“是集日。可我不敢去了呀。”柳思溪忙问:“为什么不敢?”俞豆豆说:“他们正抓年轻人呢,我去了不是肉包子打狗,送上门去?”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俞豆豆有点不好意思。柳思溪说:“别笑了,别笑了。豆豆,你不是进过日本鬼子的大据点吗,就说说大据点的见闻,我们听听。”
渤海谣:
叽叽鹳,叽叽鹳,
草窝里头下个蛋。
小小蛋儿孵成鸟,
也会飞来也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