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马雪天见两个赖皮围着爹吵，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便急忙上前问那二人：“你们这是怎么呢？”矮墩子嘴巴歪，立即朝马雪天歪歪嘴，没好气地说：“怎么，又蹦出来个插横的？”那位大门牙斜斜眼，斜一眼马雪天，拍一拍豆腐梆子一般的胸膛，昂首挺胸：“彭家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还没有一个敢说爷的丑话的呢，他倒敢说！”指一指马雪天的爹。爹忙插话：“二位，二位，家具摆在这里，在场的三老四少看得明白，我那话说的是家具，丝毫不关您二位。”歪嘴的矮墩子高叫：“说得轻巧！你说不关就不关了？”眼斜的大门牙说：“在彭家庄地盘上，就不能说那两个字！”马雪天的爹一劲儿说软话：“二位大哥，常言道，不知不怪。在下以后不再说那话，不就成了？”其实这二人比他年纪小得多。歪嘴矮墩子仍然不依：“可你说了哇，怎么收回去？”马雪天的爹苦笑道：“好大哥呢，话出嘴，泼地水，怎么收？”斜眼大门牙说：“你没法收，就给老子当众磕头认罪！”
原来，乱子出在两件家具上。马木匠最拿手的两件家具，名叫三歪四斜。三歪是一个圆面的杌子。别的木匠做杌子都是直腿，马木匠做的杌子三根腿全扭别歪歪，一般木匠凿不出这样的卯来。四斜是张小方桌，方桌腿本该是直的，他做的小方桌则是斜里巴脚的四根腿。别看腿儿歪斜，却格外结实，能放装满粮食的大麻袋。他所以带上这两件玩意，不是为的卖好价钱，而是能工巧匠的一种展示。大凡来了顾客，他都喜欢这么笑问：“您是挑件家具，还是为观看我的三歪四斜？”
众人围观别致的家具，好奇的同时给以赞赏。赞赏就是名声，作为偏远乡间的一名木匠，是莫大的荣光。却不料，听到众人连叫“出奇，出奇”，钻进来彭家圈的两大名人。这两大名人不是好得出名，而是坏得出名，再加生理缺欠，人称三歪四邪。这三歪四斜并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是异父异母的兄弟，而是彭家圈的一大家族的堂叔兄弟。他们堂叔兄弟十几个，这二人排行老三老四，一个嘴歪，一个眼斜，于是人称三歪、四斜。秃子护头，瞎子护眼，嘴歪的人怕人说歪，眼斜的人怕人说斜，“三歪四斜”只是人们背后指点，没人敢当面呼叫。因此，当二人钻进人群，问众人观看什么时候，马木匠手指杌子、小方桌客气地说：“大伙正观看我这三歪四斜。”
如果不是众人哄笑，也许惹不出乱子。可是，有人知道这二人的外号叫三歪四斜，便哄然大笑。这让彭三歪、彭四斜大丢脸面，好是气愤。二人依仗家族大，兄弟多，在彭家圈无人敢惹，经常出坏点子，对前来赶集赶会的外村人敲诈勒索。今天受到众人哄笑，哪能忍受？却又无法对众人寻茬，便把矛头对向马木匠。无论马木匠怎么解释，好话说尽，他们都不领情，不解气，非要马木匠磕头赔罪不可。
原本不是自己的错儿，马木匠当然不给他们磕头赔罪，那样有辱自己的人格。马雪天的娘虽说没练武艺，却也是武家出来的闺女，有武家的那副刚强。她立即上前面对彭家的三歪四斜，替男人说话：“二位，他说的三歪四斜，是指杌子、小方桌，与你们八竿子拨拉不着。”彭家三歪四斜竟然大言不惭：“我们的外号就叫三歪四斜。他给杌子桌子起这名，不是耍弄我们？”雪天娘虽然是个庄户娘们，却从仁义庄老辈人那里学得好多知识，便据理相争：“人有外号物有名，各叫各的，没啥关联。别说乡下人，就是皇帝子的姓名，后代人也有占那字的。明朝朱元璋的璋字，当代不是好多人占用？孙中山大总统的山字，咱们这一带就有好多人名叫这山那山。我看这事算了吧，人家给个物件起名字，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罢面对大众，“诸位爷们，我说得对吧！”
围观的众人谁都不想乱子闹大，齐声说对。彭家三歪四斜见此光景，立即把矛头对向雪天娘。彭三歪嘴巴一歪：“好个娘们，说话倒是好听。爷听了心里甜丝丝的，好生受用。”彭四斜眼珠子直斜睨雪天娘的脸：“不光说话好听，人也长得俊俏。你出面说情，爷就放他一马，不过……爷有个条件。”雪天娘问：“什么条件？”彭四斜说：“让他到酒馆里要几个菜，你陪着我们喝壶酒。爷喜欢听你再说道说道。”马雪天怎容得有人当众调戏母亲？立即怒喝一声：“呸，放你娘的狗臭屁。叫你娘来陪喝！”彭三歪见跳出一个年轻人，没放在眼里，歪嘴子一张：“哈，哪个臊窝里拱出你来？给他两巴掌！”彭四斜立即上前，冲马雪天的嘴巴猛煽一掌。马雪天武功在身，正想教训两个坏种呢，并不躲闪，而是抓住他的手腕来个顺手牵羊往后一摔，而且还借劲发力，逆向一拧。只听得彭四斜“哎哟”一声残叫，继而猛呛地面，嘴啃地皮，磕鼻子磕嘴，手腕胳膊腕儿全都折断，右臂动弹不得。接着，怒气冲天的马雪天又一个旋风转身，冲趴地的彭四邪猛踢一脚。这是发力的一脚，带着辱母之恨，踢向彭四斜胸口。只见彭四邪打了两个滚儿不再动弹，口吐白沫。
彭三歪嘴歪眼不歪，面前的一切看在眼里。他本想让彭四斜教训马雪天，想不到彭四邪反被教训。四斜伤得怎样一时不清，他却清楚眼前这小子武功不差，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他赶忙后退三步，从腰里掏出一支折把子枪来，迅速折开枪身，装一粒子弹，又“叭”的一声把枪身合上，枪口对向马雪天，冷笑道：“小子，彭家圈是你撒野的地方？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彭三歪所以后退三步，是怕马雪天一个健步上来夺枪。马雪天见彭三歪后退，以为是拉架势与他较量，便准备接着，却没有想到对方掏出枪来。他练的武功是枪刀剑戟胳膊腿，从来没有摸过打子弹的洋枪。怎么夺，怎么攻？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可是就这时候，彭三歪的枪口对向他的胸膛。彭三歪说罢那句“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握枪的二拇手指立即那么一勾，便听得“嘭”的一声枪响。
然而，世间所有的母性都是羔儿的保护神，无论是牛是马、是狼是狮、是狗还是猫。见彭三歪枪口对向儿子，发那狠话，娘猛然向前一步，挡住儿子。枪声响了，子弹打在娘的胸口，娘身子晃了两晃倒下来，倒在儿子身上。马雪天急呼：“娘，娘！”娘不再应声。马木匠见彭三歪举枪打死妻子，顺手抓起车上的斧子，扑上前来。可就这时候，那彭三歪又装上一粒子弹——折把子枪是一粒子弹一装的。眼见马木匠持斧扑来，彭三歪顾不得马雪天如何，急忙枪口对向马木匠，且迅速勾动板机。又是“嘭”的一声响，马木匠身子一晃，仰面倒下。
见马木匠倒下，彭三歪赶忙又装子弹。他这人狠就狠在这里：不留后患，赶尽杀绝！然而，马木匠倒地的同时，手中的斧头撒落。马雪天上前一步，拾起地上斧子的同时飞身而起，眨眼来到彭三歪面前。说时迟，那时快，彭三歪的子弹还没有装入枪膛，斧子已经砍到他的头顶。他急忙来个后仰倒地，希望躲过这一劫，然而他躲开脑袋没有躲开身子，那木匠斧子顺他的胸膛劈下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响，胸膛裂开，肚子劐开，肠肝五脏一起出流淌。马雪天杀红眼，转过身来寻彭四斜。彭四斜虽然一条胳膊不能动，另一条却完好，鼻口出血身子无大碍，正挣扎着起身，嘴里还发硬话：“好哇，敢打老子，看老子饶得了你……”这话刚罢，马雪天手中的斧子抡过来，那根细脖子上的小脑袋，便轱辘辘滚了下来，依然斜着眨巴眼睛。
这时，满街同子响起惊人的呼喝声：“杀人了，杀人了！”呼喊的同时，到处有人急急跑动。眨眼死了四个人，非同小可。彭家圈的人，先去给彭家三歪四斜的家人报信，表示本村人的亲情，也防备三歪四斜的家人日后埋怨谁谁在场不声不哈，三歪的大哥、皇协军中队长彭清臣回来找算他们；多数人急跑是想离开是非之地，别让人命官司沾身。其实，自打来了日本鬼子，官府已经不是原来的官府，再也没有人去县城告状。
渤海谣：
现如今，变了天，
民不民，官不官。
有仇有冤无处诉，
不如拿刀抡扁担。
有骨气的去拼杀，
没骨气的当软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