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蓝彩云飞马离开柳林镇,却不敢再回太平庄。她想到鬼子伪军沿路尾追,如果她回太平庄,定会给太平庄百姓惹祸。不去太平庄,奔哪里好?那就直奔大鹰盘吧,及时向支队长汇报这里的情况。
支队长柳思溪听罢汇报,极为振奋,立即把石信明和卫聪召来。瘦高个子挺起来,两道浓眉飞起来,兴高采烈:“彩云出马,一个跟俩。一阵旋风刮太平庄,灭南五团,除郎光让,还组建起除奸队,民心大震!这说明什么?敌占区人民苦难深重,到处积聚着复仇的火焰,盼望我们前去。只要我们前去点燃,就会变成除奸抗日的熊熊烈火!我原本想在基地组建一支除奸队派过去,现在看来大可不必,除奸抗日的人到处都有。太平庄已经有人有枪,但蓝彩云管理男同志多有不便,你石信明过去接手,训练管理,扩大队伍,腾出蓝彩云来专门组建一支女子除奸队。敌后活动,没有女同志配合不行!卫聪同志,你在渤海城西、城北一带活动过,去那里有联络点,就到那里去活动。我对那里情况不明,不提具体要求,只要你灵活机动,首先保护好自己。二位,你们觉得这样安排有什么问题?”一副商量口气。
石信礼、卫聪皆很兴奋,只问何时动身。柳思溪说:“彩云同志还是单独活动,你必须立即返回太平庄,不然刚组建的除奸队就会失去轴心。信明、卫聪同志,我送你们进敌区。”二人忙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前去就行。”柳思溪一笑:“从彩云说的情况看,虽然群众除奸抗日情绪很高,但敌人的强势不可低估。鬼子的炮楼立在那里,机枪架在那里,明晃晃的刺刀摆在那里,皇协军出动下乡不是一个排,就是一个连,谁敢敌挡!苍蝇逗蛤蟆,稍有不慎就会落到蛤蟆嘴里,说不危险是假的!乡间有句话:‘扶竹竿不扶井绳。’啥意思?竹竿硬,扶着有依靠,能当拐棍;井绳软,不能扶。只凭你们一两个独胆英雄去活动,来无影,去无踪,百姓心里不实乎。因此,我决定带队进敌占区,出奇制胜打一仗。为什么打这一仗?就是甩个惊天雷,威震敌胆,造成‘八路军过来’的声势!只有这样,汉奸土匪才会心惊肉跳,老百姓才觉得你们不是单人匹马,而是有强大的靠山,值得依靠和信赖。”
三人听罢十分高兴,齐说“柳支队纵观大局,比我们有远见。”柳思溪哈哈大笑,嘴角那块伤疤明显拉长。这是让鬼子的刺刀挑的伤疤,那是一次阻击战,大部队突围以后,他带阻击连边打边撤。那时候没有战马,全是步兵,好不容易撤到河崖,他刚爬上交通沟,突然出现一日军,刺刀直捅他脑袋。他本能地脑袋一偏,匣子枪顶上那日军胸膛,一枪将其打倒。日军刺刀挑破他的嘴角,他竟然没有觉得痛,只觉得呼喊撒风,后来缝了五针。笑罢他说:“别吹捧我,我的局观不大,只是真正体会到地盘是真枪实弹打出来的,不是东郭先生说出来的。不打一仗,显显我们的威风,你们很难敌后立足。”
奇袭讲究速战速决,尤其是到敌占区,柳思溪决定带骑兵连。一番准备,选一明月当空的夜晚行动。大荒原的夜晚有雾,骑兵连行进有雾帐隐蔽;明月当空又能看得清道路。战马训练有素,踏上荒原的松软地面,只有马蹄卷扬飞尘,没有多大响声。夜雾渐重,飞尘不飞,行进的马队如同一条游荡的雾带。这条“雾带”时而拉长,时而弯曲,时而快速前行。
突然,马队停滞不前。原来,面前有条深沟,3米深,5米宽,沟边架着铁丝网,网上盘结铁蒺藜,上挂响铃。这叫封锁沟,是日军、伪军驱赶上万民夫前来挖的,意在防止八路军向内地渗透,也阻止内地人与八路军来往,将八路军黄河抗日纵队封锁在大荒原。有人过沟,碰响铃当,岗哨听到报告据点,日伪立即出动。然而淤泥沉积的黄河三角洲,并非山区那样开一条沟多年不变。淤泥是松散的,只要下雨,水往洼处流,沟壕两崖的土也往下流,沟崖便自行向沟底坍塌,沟壕就浅。虽然变浅,沟底泥多,铁丝网还在,必须排除。因此,马队沟边暂停。
早有预料,立即采取行动:一拨人悄悄剪铁丝网,撕出一个缺口;再一拨人四处拔草折红荆条,这是大荒原到处都长的东西。红荆条一捆捆扎好,铺在沟底,上面再放草捆,便形成一条沟底过道。无须多宽,只要人马能过。骑兵连长阮之明请示:“骑兵连过后,这条通道留不留?”柳思溪手一挥:“无须费事。”他熟悉这一带的地理:天亮以后,日头出来,雾气散开,地面的潮气立即蒸发,只要刮起一阵风,地面粉般的沙土便卷扬起来,什么马蹄印,人脚印,沟底的荆条和草捆,全让流动细沙填埋,没人能看得出人行马踏的踪迹。日伪只能发现铁丝网破,不知人从哪里来。
马队继续悄然行进。不长时间,前方出现闪烁不定的灯光。此时夜空越发黑暗,柳思溪知道黎明即将到来。走近那闪烁不定的灯光,原来这是一个小村庄的村头,村头一筑房台的篱笆小院,院内一草棚,草棚门口卷扬着一片气浪,把灯光冲得一闪一烁。篱笆院周围栽有树木,这是荒原移民的习惯,一是树能挡风,二是树长大了,有梁有檩盖屋娶儿媳。树那边还有一座独立小院,是另户人家。大荒原土地宽满,户与户各筑房台,独立成院,倒是省得泄露隐私。
柳思溪对骑兵连长阮之明说:“四处安哨,进村做饭、喂马、歇脚、休整。”阮之明说声是,立即呼喊:“三排长,派哨!”三排长应声,带人派哨去了,柳思溪走进村头的这家篱笆院,朝灯光闪跳的草棚走来。近看才知,原来草棚是个豆腐坊,那股气浪来自煮豆腐的大铁锅。豆腐坊里三个人,大锅盖着,锅内的豆浆已经上包放在那木框里,上头压一块石板。灶膛的火已经灭掉,草棚门口的气浪也渐渐稀少。柱子上挂一盏油灯,灯座是个破黑碗,灯油是乡间榨的黑豆油,灯信子是条发黑的棉絮捻子,灯头上冒着黑烟。豆腐包前站的是位五旬上下的汉子,已经弯了腰。灶前坐着停下风箱在那里喘歇的女人,想必拉风箱很累,她不歇一阵起不来身。女人身边站的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是他们的儿子。锅台上半碗豆浆,女人说:“豆豆,你喝了吧。挑担子串乡,得用力气。”孩子说:“娘喝了吧,您这些天光上喘呢。”女人说:“你不喝就给你爹喝,他这阵子气力不足。”男人说:“还是豆豆喝了吧,今日担子不轻。”
柳思溪草棚门前轻呼:“大叔,我可以进去吗?”棚内有灯棚外黑,棚内人看不清棚外的人,却听得话语和蔼,便道:“谁呀,进来吧。我怎么没听出声音来?”他以为是自己村的人。柳思溪进草棚,那男人见柳思溪打着裹腿挎着枪,立时吓一跳,忙问:“您是……前天不是刚收过皇协捐吗?”柳思溪说:“大叔,我不是炮楼里的皇协军,是那边过来的八路军。”他指一指东南方向,“我们不是来收捐的,也从来不收穷人的捐,是来收拾那些害人精。我们走了一夜,累了,进村歇一歇,喂马,吃饭。大叔,您有草吗?我们买您的,给钱;我们借一下您的锅灶,馏一馏干粮。”
一听这话,棚中男人放下心来,说:“院里有垛草,尽管抱去喂马。灶底还有火,锅还温着呢,能馏干粮。”女人听说借锅馏干粮,忙站起身来,掀开锅盖。锅中有个篦子,篦子放着他她家的干粮。她小心地伸出双手,从篦子上捧起一个黑乎乎的团团,放到风箱上高粱秆子编的小笸箩里。可是,尽管她十分小心,手中的团团还是散了,柳思溪瞧一眼:篦子上的团团原来是掺豆腐渣的豆皮团,一碰就散。他心里顿时一阵酸楚,问:“婶啊,家里就吃这个?”灶前的女人流下泪来:“据点里隔三岔五来人,不是收粮,就是敛捐,就剩地皮刮不走!家里还有啥呢?卖了豆腐买豆子,买来豆子磨豆浆,磨下豆浆做豆腐,剩下的只有豆渣和豆皮。”说罢又弯腰去捧豆皮团。
柳思溪顿时流一串泪。敌占区人民是在生死线上挣扎呢!他上前捧起一个豆皮团,吃一口,没碎好的豆皮扎牙花子。嚼了好久嚼不烂,勉强往下咽,豆皮的碎屑划得喉咙疼。柳思溪抬头问阮之明:“你身边是哪个班?”袁之明说:“一排一班。”柳思溪说:“这顿早饭,让他们一人吃个豆皮团,省下的干粮给房东。”
渤海谣:
嘴是两片皮,
说唱全由你。
善恶看做啥,
心是肉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