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谢二笨同萧红娥，按照蓝彩云的吩咐，进东街侦探有关情况，倒不觉得是件难事。柳林镇庙会会期三天，今日是第二天，赶会的人格外多。大街两边摆满买卖案子，街面上男男女女，来来往往，你挤我扛，搡搡嚷嚷，谁碰了谁的肩膀，谁踩了谁脚趾，龇牙一笑两和解，即便骂一句也是笑骂，因为人人忙着赶会办事情，谁都不想额外找事惹非。尤其是来到娘娘庙跟前的时候，人们拿纸捧香，是为行好许愿而来，绝无人在娘娘面前显恶意。
娘娘庙位于东街口，路北，庙基是人工堆筑的一座土台，方方正正三分地。高高的土台四周，长满野草、荆条和柳丛，大小不一，一窝一蛋，皆是野生的。庙台上的树木没人砍伐，或高，或矮，或歪歪扭扭，任其自然。台上的庙是大青砖垒墙，鸳鸯瓦盖顶，四角翘檐。庙本身不算高大，只因为建在高台上，显得高大。庙院是青砖垒的，院墙与庙墙皆涂层红漆，格外醒目，于是有人称娘娘庙为红庙，大有红火吉利之意。庙门朝南开，进庙上台有八尺宽、大青砖砌的三十三层台阶，说那三十三层台阶代表三十三重天。此时正是进香人多的时候，进香的娘儿们每迈一步，都十分虔诚、郑重。
庙台前方是个空场。空场上摆有香客们的香案纸案，还有临时搭建的包子棚、饼棚、现吃现下面条的朝天锅，为的是供赶会进香的娘儿娃娃们前来吃喝。见小收收两眼直盯包子棚，萧红娥说：“给收收买几个包子吃罢。”便领着收收往东走，奔东边那个包子棚。这里清静，也能望见村东的情况。村东有条直冲街口的土路，光光亮亮，五里开外不见拐弯。远方散落着几个村庄，有成片的庄稼。村东南是个水湾，湾中有水，岸边满是前来饮水的牛、驴、骡、马、猪、羊的蹄印。包子棚遮挡住东北方的视线，离开包子棚去后边观瞧又招人眼，萧红娥便灵机一动，对两手沾面的女主人低语：“嫂啊，四下人来人往，我到棚后方便方便，可行？”女主人点头一笑，萧红娥便越过包子面板，转到高粱秸围挡的棚后边。棚后一片蓖麻棵，倒可以挡人眼，蓖麻棵下掘个土坑，坑里有尿有屎，想必是包子棚主人方便的地方。越过蓖麻棵朝前望去，近处只有一两个小村，村后则是一眼无边的野生柳林。柳林后边是水、是陆、还是荒原？她无法预测。
萧红娥也真方便了一下，便迅速起身返回包子棚。跑了这远的路，见到包子也觉得饿，她又要了两盘包子，同谢二笨一人一盘。收收没有吃上一盘，萧红娥请店主用荷叶包了，对收收说：“拿着，下顿再吃。”收收十分高兴，三人出包子棚。进娘娘庙供香的全是女人，男人不能进去掺和，萧红娥说：“我去进香。收收，你同叔叔在这里等我。”说罢，萧红娥上台阶进庙。庙院不大，也没有东西廊房，只有坐北朝南的一座殿堂。进香的人多，挤着进内，跪在香炉跟前，磕头烧香。送子娘娘的泥塑彩像有点儿陈旧，居高临下注视着前来进香的信徒，却令人敬畏。萧红娥十分虔诚地将香点燃，插入香炉，十分郑重地磕三个头，低语祈求：“求娘娘赐福，保收收平安，无灾无难。保红娥找一个好人家。”
祈祷罢，萧红娥立即起身，退出殿门，她的位置上又跪下另个女人。院内没有别的，她便出庙，随同供罢香的其他女子，一阶一阶地下庙台。收了个儿子，办完蓝彩云交办的事儿，又进香祈祷，她的感觉很好。心情舒畅，下台阶的步儿也就迈得轻快。不料就这时候，她被人发现。当她迈着轻快的步儿来到谢二笨和收收面前的时候，那个人也来到他们跟前，而且立即发话：“哟，这不是二嫂吗？”萧红娥、谢二笨忙抬头看，打一寒战，面前是皇协军中队长彭清臣，骑在马上，疑神疑鬼地望着他们。彭清臣身后跟着一班扛枪的士兵。
彭清臣怎么来到这里？话不说不明。大凡集日或是庙会，都是发财的机会，彭清臣从不领兵下乡。他专门带上一班人，巡查街面，理由是集日人多，赶庙会时人更多，“可疑分子”容易混进来，这就得带人巡查。今日是柳林镇庙会的第二天，人更多，货更全，更有机会发财。因此，吃罢早饭，他便带一班人出碉堡，特意骑上一匹马，说是为的“便于发现可疑目标。”腰扎武装带，挎着匣子枪，手拿牛筋鞭，还穿上一双长筒皮靴。幼年的“鼻涕将”早不存在，但仍然留下个风鼻子的小毛病，时不时要风一下，防止鼻涕流过岗。但这不是大毛病，尤其是穿上军装、骑在马上，还真看不出来。
出碉堡，过吊桥，就是柳林镇的西街口。西街是食品市，糕点货案、酱菜货案、油坊的车子、猪肉羊肉、酱兔烧鸡、肉丸菜丸绿豆丸，干粉粉皮豆腐皮……一应俱全。彭清臣骑马进西街口，勒马停步，响咳一声，举起手中的马鞭，冲着整个街面上的货主们呼喝：“你们，都给我听了！这几天，有八路探子过来活动，我这里已经收到报告。你们谁通八路，谁是良民，我的明白。”他不知不觉学上日本鬼子的腔调，“都是乡里乡亲，你们家里有老有少，我给你们面子，也就没有上门查抄。我放你一马，给你面子，可是谁也别想给面子不要，跐着鼻子上脸！谁敢跐着鼻子上脸，别怪我彭清臣不给你面子，抓起你来，按私通八路，杀头的干活！”又学一句日本鬼子的中国语。
喊罢，彭清臣习惯地风一风鼻子，然后松缰磕马，耀武扬威顺街东行。他走得很慢，一一审视沿街摆案的那些货主。货主们不敢正眼瞧他，却也不敢扭头不理。虽然他们点头哈腰呼叫：“队长好……”满脸却是胆战心惊的苦笑，只怕彭清臣在自己的货案前停留。跟在彭清臣马后的那一班士兵，心领神会队长之意，这个呼：“队长，这批子猪肉挺好。捎二斤回去？”彭清臣点头，轻轻地应一声。那卖肉的就得赶忙割块猪肉递过来。那个呼叫：“队长，捎不捎点羊肉？”彭清臣风一风鼻子马发话：“捎点吧！”卖羊肉的就得赶快给他捎挂羊肉，只怕彭清臣翻脸风鼻子。又一个士兵喝叫：“队长，要不要捎点绿豆丸子？”彭清臣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大事小事跟我报告，你们自己看着办理！”队长有这话，士兵们就有了行动自由，见货案上有啥好的就抓点什么，同时一笑，对货主道：“这是咱队长看得起你。”
这么一路走来，这班肩背大枪的士兵，手中大都有了提货。彭清臣从来不进庙烧香，还有一巧说：“善人怕鬼，鬼怕恶人。在这世上，恶人吃香。”宁做恶人，不做善人，他最初跟随范多文绑票，嫌范多文分赃不公，抢得女人独吞，便离开南五团来投二姐夫云中贵。云中贵是皇协军的大队长，驻扎县城，便委任彭清臣当中队长，驻柳林镇。虽然队长前边有个“中”字，手下却有40多人，跟随日军住碉堡里，不必担心受怕。40多人随时听他呼喝，下乡征粮，大集收税，他说了算，比跟着范多文绑票好得多。漂亮女人还是要抢的，只是……妈的，好不容易抢了个侯巧巧，却不料这娘儿软硬不吃……倒是卖了个好价钱。庙会上进香的女子多，应该过去看两眼，有没有出色的。“私通八路”不分男女，想抓谁就抓谁！
这么想着，彭清臣骑在马上，又风了几风鼻子，便带人来东街口的娘娘庙。他勒马立在庙前的大街上，四下里观看。当然他不观景，也不注意街上的男人、娃娃和老年人，只搜寻有没有漂亮姑娘和媳妇。谢二笨领着收收在他的马前，他竟然没有看到这位童年的好友。当然谢二笨不会自找麻烦，忙低下头去。不料这时候萧红娥供罢香后正出庙，心里轻松脚步也轻飘，下台阶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彭清臣立即上了眼。他先是一惊，接着风一风鼻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大姐夫买来捆床腿的小太太吗，怎么换了套旧衣来柳林镇赶庙会供娘娘？他怕认错，便驱马上前几步。当他确定没有认错，便朝萧红娥一声呼唤：“二嫂，来赶庙会？”
萧红娥打愣，抬头见到彭清臣，心中顿时一咯噔：坏了！让这小子认出来，脱身难了！”
渤海谣：
走漫洼，过松林，
害怕碰上追命鬼。
夜猫当头一声叫，
伸出一条死人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