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萧红娥见一个娃儿朝她奔扑，且声声呼娘，好是惊奇，忙吁一声把驴勒住。那孩子奔至驴前，满面流泪，仰面哭叫：“娘，娘，你怎么才回来呢，这些天哪里去了？”满面泪水，无限的委屈与悲伤！萧红娥没有生过孩子，哪来的娃儿，不由得心惊肉跳，一股羞赧升心头。她想说娃儿，我不是你娘，可那娃儿一劲儿冲她哭喊：“娘，娘，我是收收，娘不认我了吗？”绝望的娃儿一头栽倒在地上。萧红娥不忍让娃儿绝望，便跳下驴来，弯腰抱住那娃儿。娃儿扑到她怀里：“娘，娘！”呼叫两声，便晕了过去。见此光景，萧红娥好是慌神，谢二笨更是不知所措。就这时候，蓝彩云从后边走来，摸一摸孩子的手腕，说：“不要紧的，也许是他饿的吧。这路途野坡的，没处弄水弄饭，给他灌个鸡蛋吧。”说罢，从她的篮里拿出两个鸡蛋来，在篮系上轻轻磕破，慢慢地灌进孩子嘴里。
时间不长，娃儿慢慢睁开眼睛，眼中依然噙着泪。他紧紧偎在萧红娥怀里，像只胆怯的小猫，只怕再被丢掉。“娘，奶奶领我找你，找了好多天，再也跑不动了！”这时人们才想到那个坐路边的老太婆。鲍樱桃走过去，却又一声惊叫：“蓝姐，快来。”蓝彩云急忙走去，见那老太婆歪在地边的一条土岗上，身下一片狗尾草，手中一根拐杖，一只破了边的葫芦瓢。那娃儿见奶奶不动，又扑到奶奶身上呼叫：“奶奶，奶奶，我找到娘了，找到娘了，你起来呀！”奶奶一动不动、不应声也不睁眼。她已经死了！
众人流下悲伤的眼泪。蓝彩云站起身来，四下瞭望，见附近田中有几个正在劳作的汉子，便急急招呼到跟前，问：“大哥呀，你们知不知道，这婆婆是哪个村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一汉子说：“她是昨天到我们庄的。她到我家讨吃的，我媳妇问她，她说家住城圈周围，儿子让日本鬼子抓走，拉到东北开煤窑，儿媳妇被人抢走，孙子哭着叫着要娘，她便领着孙子到处找娘，走到哪里住哪里。昨天在碾棚里住了一宿。”另位汉子说：“她说是领着孙子找娘，我猜是哄着孙子跟随她四乡要饭讨食。若不，孙子这么小，能跑那么多的路？”又一汉子说：“也许，是她听到孙子叫娘，心头一喜，气儿一松，便挺了过去。好多人都是这样：憋着一口气，要刚要强，走走正正；气儿一松，立马就死。”
既然家中无人，只能就地埋葬。蓝彩云掏一块银圆，交一位年长的汉子手中说：“大哥，麻烦你们，买口薄棺，把老太婆埋在这个荒土岗吧，他孙子长大也好来上坟。我们都是过路人，急着赶路，不再停留。娃儿我们抚养。”那汉子说：“您可怜穷人，定是善人！近前做善事，强得远烧香。我们会把这婆婆安葬好，您就放心地赶路吧！”
还是红红的日头，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暖暖的风儿，绿色的田野，萧红娥心情却沉重起来。是娃儿哭花了眼，还是她长得像他娘？若不，他怎么见面就呼她娘呢？这让她想起一件事情：那是在老家临淄的时候，她在坡里剜野菜，猛然间一只蛤蟆跳到她菜篮里。她正发愣呢，忙撒眼看，五步开外一条花蛇，弓腰抬头朝她吐舌。她明白了，这只被追的蛤蟆蹦她的篮中，是把她当救星，于是她冲那条蛇挥了挥手中的镰刀，把蛇赶走。人物一理，死亡线上的娃儿想娘痴迷，只有娘才是娃儿的救星。她不能让娃儿绝望，不然娃儿就活不下去。因此，她上驴以后，让谢二笨把娃儿送上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低下头去亲着娃儿的脸面说：“收收，娘再也不会离开你。”这话说罢，两腮顿时一串泪珠。蓝彩云说：“走吧，自从日军过来，没娘的孩子多着呢。我们得给那些没娘的孩子报大仇！”萧红娥沉重地点一点头，拍驴继续前行。
约莫走出10多里路，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蓝彩云不知道：今天是柳林镇的集日，也是柳林镇庙会日，周围村庄的人纷纷前来赶庙会。又走10多里路，离柳林镇老远就能看到镇西边的大碉堡，还有两座高台大庙。侦察员每到一地，必须了解地域环境，蓝彩云问孙愣头：“那是两座什么庙？”孙愣头觉得这是显能耐的好机会，一问三答：“北边的叫三官庙，庙里供着天官、地官和水官。这一带多是垦荒户，收成好坏全靠天气、地气和雨水。东边那庙叫娘娘庙，供的是送子娘娘。老百姓不光盼风调雨顺，有吃有穿，还盼人丁兴旺。无论平常赶集，还是起会赶会，男人进三官庙供三官，女人进娘娘庙供送子娘娘。还有一座土地庙，很小，不显眼，死了人才到那里去告庙。”
话间，他们来到东南街口。柳林镇东西街长，南北街短，东南街只是一条半截街，街口路东有家马车店，木栅栏柱上斜挂只破燎壶。蓝彩云紧走几步追上谢二笨，低语：“街里人挤人，牵着驴不好出进，你就把驴拴在店外的柱子上，然后领着萧红娥去东街，到娘娘庙去烧香。烧香是幌子，要数清街里几条胡同，街头的情况，出街几条道路，鬼子、皇协军到不到庙上去，什么时候去。咱们以后来，哪里有隐身的地方。”谢二笨说声好，扶萧红娥和收收下驴。蓝彩云对跟上来的鲍樱桃说：“你去北街，侦察的情况与他俩相同。”鲍樱桃点头而去，蓝彩云回头说孙愣头：“你去西街，除去以上那些情况，对鬼子据点的情况多看几眼，回来以后店内喝茶。”孙愣头“嗯”一声，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径自走去。蓝彩云则迈步进了马车店，招呼店主：“掌柜的，冲壶茶。”说罢进店门堂，选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此时早餐时间已过，离中午还早，店门堂里空荡。店主提壶过来：“客官，您喝茉莉花茶，还是喝本地炒的茶棵叶？”蓝彩云笑道：“茶棵叶算不上正宗茶，却也有茶味，便宜。你就冲壶茶棵叶吧。”店主说是，便给蓝彩云冲上一壶茶棵叶。冲罢茶店主转身，蓝彩云叫住：“店家，有件事情，向您打问。”店主便又站住。蓝彩云一笑：“大哥贵姓？”店家开口：“免贵，姓薛。”蓝彩云又一笑：“可是大唐名将薛仁贵的后代？”店主显得很高兴：“是。渤海县无二薛。”蓝彩云点头道：“这么说，您是从渤海县城东关迁来？”店主点头：“张勋带兵杀义和团那年，关知县带一批武士和红衣社女子逃奔大荒原，没逃的困在城里全被杀掉。我奶奶也在红衣社，恰巧到城外走亲戚，躲过一劫。怕日久天长有人告密，便同我爷连夜奔逃。这里土地宽满，谁种归谁，可是种地太累，就开起茶馆。”蓝彩云好奇地问：“您那红衣奶奶定有武功，没教你几手？”店主道：“教归教，我太笨，功夫还不如我媳妇。”
内院传来女子呼喝：“嚼什么舌头！”店主自知言多有失，忙起身离去。时间不长，女店主走来，领一妮儿，五六岁光景，头扎髽髻，宽袖红褂，肥腿红裤，软底儿布鞋。见蓝彩云冲她笑，妮儿问：“笑什么？”蓝彩云说：“我见你浑身利索，像个天上飘来的小仙女。”妮儿得夸十分高兴：“我这是练功练的，刚学会鹞子翻身。”说罢立即拉开架式，在门堂内翻了一个。蓝彩云拍手称赞：“好！薛家自古出英雄。长大以后，你定像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夸闺女就是夸娘，女店主板着的脸面顿时放开，道：“如今可不像花木兰从军的年月。你看那一队队的黄皮狗，黑皮驴，说洋话，撇洋腔，给鬼子扛枪打旗，脸皮夹到腚沟子里，也不知羞耻。他们根本不配做中国人，倒像日本鬼子哆嗦的！”
一听这话，蓝彩云便知女店主做人正义，直问：“大嫂，问您件事儿，前些日子有个名叫候巧巧的小媳妇，被彭清臣抢到柳林镇，不知把她藏哪里。”女店主说：“我只听说‘彭清臣抢来个俊媳妇’，没见到本人。又听人说候巧巧十分要强，闹死闹活，宁死不从彭清臣。彭清臣正愁没法处置，来了伙人把候巧巧买走。”蓝彩云忙问：“那是一伙什么人呢？”女店主摇头：“不清楚。”这事没法再问，蓝彩云转话头：“嫂啊，彭清臣手下人不少吧！”女店主说：“那天排队上街，我见足有三四十人。”蓝彩云说：“这么多人，总不能成天卧在碉堡里！”女店主嘴一撇：“给洋鬼子当孙子，能得消停？鬼子逼着他们狗蹿狼蹿，到处征粮催款。”蓝彩云说：“我见周围多是疙瘩小村，哪有粮食养这些祸害？”女店主叹一声：“谁说不是！缸里盆的那点粮食，全让他们刮走，好多百姓吃野菜呢！”蓝彩云探问：“彭清臣的脑袋也不是铁打的。没人给他一家伙？”女店主连连摇头：“彭清臣出碉堡必带一个班，没人敢下手。”蓝彩云见好就收，起身说：“我该去街里了，回头再说话。”掏一块银元放桌面。女店主惊叫：“茶没大喝，给这多钱？”蓝彩云一笑：“收着吧！我经常来喝茶，有钱就给，没钱的时候就不给。”她相信这是一个好落脚点！
说罢，蓝彩云挎上箢儿，顺大街往北走。柳林镇三百户人家，周围尽是三五户、十多户、二十多户的疙瘩小村，也就成为这一带重镇。其实柳林镇的历史很短，一百年前还是黄河河道，黄河沉淤海岸线后退，这里露出泥水汪汪的新生陆。十年后长出茅草，又过十年长出片柳林，再过十年有人逃难来垦荒种田，于是垦荒人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个村庄。垦荒移民特别信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和送子娘娘，筑台盖了两座像样的庙。蓝彩云进街里，见北街摆的是布衣案，西街多是食品案，东街多是瓜果蔬菜案。鲍樱桃扮乞丐不会有破绽，孙愣头扛扁担也没破绽，让她担心的是萧红娥。虽然换身酆三妹的旧衣，有谢二笨跟随，又抱着娃儿，可她的气质同别人大不一样。花香招蜂，粪臭招蝇，世间常理，何况去娘娘庙的人多，但愿不出什么麻烦。
蓝彩云顺街往东走。来到一家香案跟前，买两卷黄裱一轴香，同时借机撒一眼，看前后左右有没有可疑人。没发现可疑，蓝彩云继续顺街东行。就这时候，猛见得前方人群骚乱，传来一片喧嚣。
渤海谣：
姐儿进庙烧香，
两眼泪珠汪汪。
跪下磕头许愿，
起身碰上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