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长,谢二笨到来。蓝彩云对谢二笨、孙愣头、鲍樱桃、萧红娥说:“咱们去柳林镇,不是走亲访友,也不是去赶会,而是为了解这个鬼子大据点的有关情况。咱们除掉郎光让,彭清臣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带兵前来祸害太平庄。仇人相见,你死我活,咱同他定有一场恶战。兵法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去柳林镇,不光要了解敌、伪有多少人,有什么枪,还得了解他的活动方式,行动规律。譬如他出碉堡喜欢带多少人,走哪股道,在镇里边喜欢串什么胡同,同什么人有接交……这些情况都得弄明白。情况明了,就等于他在明处,咱在暗处,咱想打他打得到,他却看不到咱们。情况不明,那就像瞎子进街,拄根竹竿点点嗒嗒胡乱戳,人家一下子就能把咱打倒。”
一听这话,四人心里不由得发毛,顿时生丝恐惧。这正是蓝彩云的目的:有恐惧才能小心谨慎,任何马乎大意都会带来生命危险!因此,她接下来说:“进柳林镇,咱们这样去不行,首先要装扮一番,防备人家盘查。碰上盘查,你答得不好,人家就会说你是八路探子,把你抓起来。信不信?现在咱们演试演试。我当岗哨,谢二笨从镇处走来,我上前盘查你。”
说罢,蓝彩云提枪,点住谢二笨:“站住,你是干啥的?”谢二笨灵机一动,点头哈腰说:“老总,我来柳林镇,是走亲戚。”蓝彩云问:“走什么亲戚?说给我听。”谢二笨立即回答:“来看我姨。”蓝彩云马上问:“你姨住在哪条街?”两眼紧盯谢二笨。谢二笨说:“我姨家住在中街槐树胡同,胡同口的大槐树上有个喜鹊窝。”说这话时几分自得,因为他赶集的时候见过那条胡同口上有棵大槐树,所以对答如流。不料,蓝彩云一声冷笑,大喝一声:“哪有两手空空、晃着膀子看老姨的?分明有假!来人哪,给我把他抓起来!”谢二笨这才觉得漏底。
见此光景,孙愣头首先搔起他的大光脑袋:“哎哟,还真是这么一会事儿。咱不能空手进镇。”蓝彩云对她面前的四人说:“咱们出门之前,如同唱戏登台,先得给自己上好装。上什么装呢,你先得选好当啥角。当老生,还是当须生,还是扮演花旦、青衣?你觉得适合扮啥角,就上什么行头,还得准备好唱戏的台词。不然,让人家截住,三盘两问,你就露馅,就会让人家抓住。”孙愣头又插话:“是的,是的,前几天我就听说,彭清臣抓起一个外地来的布贩子,硬说他是八路探子。其实那人不是探子,是经常来柳林镇贩布的淄川人。彭清臣不光想诈钱,还扣下布贩带来的那个梳盘头的淄川娘们。他睡了那娘们一宿,第二天放走。”
蓝彩云心里明白,孙愣头说这道那,是为在萧红娥面前显能耐。明白也得装糊涂,蓝彩云截住他的话说:“愣头兄弟,先别说那淄川娘们和布贩子,说说你吧,你扮什么角色,上啥行头?”孙愣头摇了摇他剃得光光的葫芦脑袋,眨巴一阵眼睛,说:“我这样的人,妆不成正角,只能扮个跑膛。那墙角不是有条扁担么,我就扛着那条扁担,扁担头上挑两根绳子。今日逢五,柳林镇大集,进镇碰上岗哨盘问,我就说:‘去集上买两捆谷秸,打个苫子。’任谁挑不出毛病来。出镇的时候碰上岗哨盘问,我就说:‘赶集卖了两捆荆条。’”蓝彩云说:“你进镇、出镇碰上同一伙人站岗呢,这么说不就露馅了?”孙愣头说:“碰上同一伙人,我就说没有买到上好的谷秸,空手回家。编谎呗,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再不行,我就冷不防抡他们两扁担,撒腿就跑。我是有名的兔子腿,他们撵不上我。”说罢哈哈大笑,深情地看了萧红娥一眼。
萧红娥扭过头去不予理睬。谢二笨忙说:“我不用净心装扮,背上那个拾粪筐,”指一指南墙根下的荆条筐,“庄户人背粪筐,走到哪里都不扎眼。为啥呢,咱这里有段溜儿,这么念:
瞎子出门拿竹竿,
瘸子出门拄拐杖。
账先生出门骑毛驴,
庄稼汉出门背粪筐。
说罢自得的一笑,又道:“背粪筐也有讲究。背粪筐赶集赶会,叫‘放屁带着火筒子——百般不漏。’人家说会过日子。背着粪筐走亲戚,叫‘屎壳螂子拱粪——臭忙。’也不逢外。背着粪筐相亲就不行了,那叫‘毡帽头里尿尿——不知倒正。’背着粪筐送媳妇,叫‘狗舔饭盆——自找挨打。’背着粪筐拿粪叉,叫‘双刃斧子—一两用。’我拿粪叉子不光能拾粪,还能打狗、自卫。”
众人听罢大笑,蓝彩云也笑:“行行,你就背粪筐吧,”接着转身面对鲍樱桃和萧红娥,“你们装扮啥角色好?”两人显然没有这方面准备,异口同声:“不装扮不行?”孙愣头又显能耐:“当然不行!你们这样鲜桃蜜枣的,多么扎眼?谁见了都会馋得咽唾沫。”鲍樱桃听罢一笑,萧红娥变脸怒目骂一声:“臭嘴!”孙愣头偏不怕骂,反而大叫:“我这臭嘴臭不死人,让鬼子碰上可有麻烦!鬼子兵见了穿花衣的女人,就追、就赶,抓到手就要塞沟塞沟,作践了多少良家妇女?大侠,我说的对吧!”蓝彩云忙说:“愣头兄弟嘴臭心不臭,确实这样。你们二人跟着我去柳林镇,就得换装!换什么装?这得看你们擅长什么,办什么角色最能应变,应付盘查,不露马脚。只有装啥像啥,才能哄骗敌人。”
一听这话,鲍樱桃便说:“我从小没娘,家里外头撒泼惯了,扮个要饭的小叫花吧。”说罢,她跑到北墙根下的一个小土堆上,捧一捧土,手上搓了搓,便往脸上脖子上搓巴。立即,她那粉嫩的桃花脸儿,变成土地爷般的黄脸面。她还嫌不够脏,又跑进饭棚,弯下腰去,用手抹一把锅底灰,脸上、脖颈搓一遍。她又跑进驴棚,散开头发,揉搓上一把碎草楂。出得草棚,站蓝彩云面前得意洋洋:“姐,你看我像不像个小叫花?”蓝彩云说:“头脸像,衣裳不像,鞋袜子不像,胳膊腿也得抹黑,叫花子没有穿袜子的,也得穿一双破鞋子。”鲍樱桃说一声好,立即到内室去换装。
见此光景,萧红娥好是焦急。她扮什么合适呢?一时间没了主意。越慌心里越乱,越是不知道扮什么好。蓝彩云安慰她:“别急,你想一想,在家里经常做些什么事。”萧红娥说:“在老家的时候,我家里有佛堂,我经常陪着娘念佛。”蓝彩云说:“那好,你就简单地换换衣裳,挎个篮儿,装上炷香,碰上盘问,就说娘娘庙里去进香。你身骨虚弱,怕是不能跑路,骑我的驴吧,遇上事儿,跑得也快。”一听这话,孙愣头忙开口:“那样,我不扛扁担了,给她赶驴。”萧红娥立即呵斥:“谁用你赶驴?蓝姐,让二笨给我赶驴吧,别背粪筐了。”
时间不长,换装的五人出得太平庄东口,走上通往柳林镇的黄土大路。五人不能挤成团,分成三拨。萧红娥骑驴走前头,驴子后边跟着谢二笨,他手中拿根柳条当驴鞭;中间里走的是鲍樱桃,她右手拖一条枣条棍,左手拿一只破瓢,破衣褴褛,真像一个叫花子;蓝彩云依然是中年打扮,挎个柳条儿小箢,箢里放着十几个鸡蛋,农妇走亲的装扮。孙愣头扛一条扁担,扁担上挑两根网成把的绳子,走在蓝彩云身后。蓝彩云怕孙愣头愣儿八唧闹出事来,故意不让他上前。这三拨人各走各的路,仿佛互不认识,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拉大,总保持在七八步远。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正是农人地中干活的时候,遍野都是下田劳作的农人,男人头顶竹笠、苇笠,女子打着包头。路上行人很多,或走亲,或访友,或做买做卖,推车的、挑担的、步行的,脚步匆匆。天空蓝蓝,云朵飘飘,风儿轻轻,阳光融融,黄河大堤长城一般地弯曲延展,斜躺在西南方向,高高的林廊如同一道顶天的屏障。萧红娥解脱了锁链、获得自由、如同出笼的雀儿,回到广阔的天地间,顿时觉得焕发激情。她原本是个活泼的女子,是让吸大烟的爹把她害了,是让郎光让把她糟蹋了,若不,如今正是豆蔻年华,红花绿叶,迎风招展的岁月!她原本以为这辈子没指望了,没想到蓝大侠把她救出来,使她获得新生,回到这鸟飞兽走、风吹云飘的自由世界。人得自由多么好啊,这蓝天,这红日,这暖风,这白云……骑在驴上,晃晃悠悠,萧红娥觉得如同蝴蝶一般飞起来。嗓儿怎么痒痒呀,原来是一股激情在冲撞,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口儿,吐出来的却不是痰,竟是一段小曲:
姐儿呀嗨出庄唉,
好不离的欢呀咳,
风儿溜溜脸上转,
吸口气儿好新鲜呀嗨。
姐儿呀嗨上路唉,
好不离的乐呀咳。
红红的日头照田间,
蝴蝶翩翩飞过来呀嗨。
蝴蝶呀嗨飞来唉,
好不离的转呀咳,
转来转去不停留,
转到哪里才是家呀嗨。
蝴蝶呀嗨飞舞唉,
好不离的欢呀咳,
飞来飞去没个家,
飞到哪里停下来呀嗨。
就这时,突然一声尖叫:“娘,娘!”萧红娥急忙抬头望去,毛驴前方的大路口,一个娃儿从位老太婆身边跳起身,边奔边呼双手高举朝她扑来。
渤海谣:
忽忽慌,忽忽慌,
鬼子来了民遭殃。
这家婆婆没了儿,
那家孩子没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