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汉子近前,开口大呼“郎家当铺还我媳妇”,三老者个个打愣,不知怎么回他才好。街上拥挤的人群中,发一阵讽潮的笑声。汉子见状急赖赖:“笑啥,笑啥,有啥可笑!他赖我媳妇,就得还我!”三老者无主张,目光一齐投向蓝彩云。蓝彩云问那汉子:“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汉子说:“我姓孙,愣儿巴几,都叫我孙愣头。”蓝彩云问:“愣头兄弟,你媳妇是怎么让他赖走的?”愣头说:“他做好圈套,找我打赌,硬是赖我,把我媳妇赖去。”蓝彩云问:“他怎么赖的你?当众说清。”
孙愣头说:“大侠不知,我是个爱抬杠的人,好不好就跟人家抬杠。郎光让摸准了我的性子,就在两个月前,守着众人,找我抬杠。他说:‘你看到没有,我能把大坛子装到小坛子里。信不信?’说罢摆下一个大坛子,一个小坛子。我怕他骗我,弯腰敲一敲那两个坛子,是真正的博山瓷,不是纸糊的,便说:‘你狗熊撑能,放屁没影。大坛子怎么能装进小坛子里?不信。’他说:‘能不能,打个赌。你敢不敢?’我说:‘敢,你赌什么?’郎光让说:‘我刚买了个小太太,名叫萧红娥,你是知道的,模样俊俏,细皮嫩肉。可我大房不干,你也知道,那是一只母老虎,娘家哥很厉害,我惹不起。我正想转卖小太太,就拿她跟你打赌吧。我若是赌输了,就把萧红娥送你家里。’我见过萧红娥,是个俊俏人,给郎光让当小太太,不就作践苦了?我得把她赢过来,送给个正南八北的人,便说:‘行。咱得找保人,你若是输了,就得把萧红娥送到我家里。’他说:‘你赌什么呢,打赌得说对等。不对等,我不干。’大坛子不能装进小坛子里,是定准的事情,怎能输了?我便说:‘我若是输了,你就把我媳妇巧巧领走。’他说行,当场找了保人。”
“这小子真坏。我想不到他是做好套的,净心来套我。他从腰里拿出个锤子,‘啪啦’一下把大坛子砸烂,把那些瓷片片装入小坛子。我急了眼,高声呼喝:‘不算数,不算数!这么着装不算数。咱说的是大坛子装进小坛子里,没说砸烂了装进小坛子里。’郎光让说:‘谁让你早先没说呢?我把大坛子装进小坛子里了,你媳妇就得归我。’说罢,他一声呼喝:‘来人!’你猜怎么着?呼啦啦蹿出十几个人。那不是一般的人,是柳林镇据点里的皇协军,人人手里拿大枪,为首的手中提着匣子枪。那是不郎光让的大舅子彭清臣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前几天,他还带人替日本鬼子抓劳工,往东北送呢,幸亏我跑得快,没让他们抓着。见这阵势,我怎敢再跟郎光让犟嘴?转身快跑一溜烟,没让他抓住。后来才听说,郎光让把我媳妇交给了他大舅子,带到柳林镇。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媳妇是个烈性子,不知她如今怎么样呢……”
愣头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边哭边诉,在蓝彩云面前跪下来,磕头说:“八路大侠,愣头求您了,郎光让不赔我一个媳妇,我这口仇气出不来!”蓝彩云听罢愣头诉说,心里酸唧唧的,却也一时难答应。她弯腰去拉孙愣头,说:“兄弟,起来,起来,起来听我给你说。欠金子还金子,欠银子还银子,金子银子都是一样的。宅基啊,田地呀,搬不动,挪不走,说归还也能原样归还。牛驴骡马,贵重的东西,当铺里有的在,有的不在,不在的折成钱归还,也好说话。你媳妇让他们拉走,你说把她拉到柳林镇,如今在啥地方?咱不知情。知情也不能一时间找回来,怎么还你?若是还你,得说先把她找到才是!可是,柳林镇有鬼子碉堡,碉堡里有鬼子兵、皇协军驻扎,我们一时进不去。就是进到镇里,也不一定打问到你媳妇巧巧在哪里。你说是啊不是?”
不料,这孙愣头却认定一个理儿,说:“找不到我媳妇,才让他赔啊!他抢走了我媳妇,就应该赔我一个媳妇。他买的小太太萧红娥,跟我媳妇差不多大,模样也挺俊,我要把萧红娥赔给我!”蓝彩云双眉紧蹙,立即呵斥孙愣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孙愣头说:“八路大侠,我说的这是公道话。他摘我把枣,就得还我把枣;他偷我个瓜,就得还我个瓜。他仗势欺人抢走我媳妇,我让他赔我一个媳妇,不是天经地义吗?”蓝彩云说:“枣是枣,瓜是瓜,媳妇是媳妇,人怎么能与瓜枣相比?媳妇是人,不是瓜枣!咱们共产党八路军最讲人情,就是范多文的爹娘和太太,我们也没有动他们一根毫毛,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刚才说过,萧红娥是买来的,也是一个受苦人,你让她替郎光让还债,公平吗?”
孙愣头依然认他的理儿:“这么说,我媳妇不就白让他拉走?”蓝彩云说:“不能说白让他拉走。但是,这笔债不能往萧红娥身上算。要往郎光让身上算。”孙愣头说:“郎光让死了哇,我找谁要人?”蓝彩云说:“你去找彭清臣呀,不是他抓你媳妇,带到柳林镇的吗?”孙愣头说:“那是个杀人、埋人的魔穴,我怎么敢去?”蓝彩云说:“你不敢去魔穴找仇人算账,要人家萧红娥顶替,是不是以强欺弱?萧红娥有苦有难,找谁诉说!”孙愣头一听这话没了辙儿,又呜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这么一说,我的仇报不成了,媳妇要不成了?”蓝彩云见他哭得可怜,便说:“你的仇还是要报的,媳妇还是该要的,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葡萄酸。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提倡婚姻自愿,反对强迫,更反对包办!庄乡爷们都在场,我说句公道话,咱们进宅去,当面问问萧红娥,他愿不愿意嫁给你。若是萧红娥当众说愿意嫁给你,我就让你领她走;她若是不愿意嫁给你,你不能动她。”
众人异口同声:“八路大侠说得在理。”孙愣头见众人赞成蓝彩云之言,不再硬犟,便说一句:“那就试试。”于是,蓝彩云叫上奚长胡和孙、郎二姓的长者,同孙愣头一起进当铺内院,来到萧红娥住的东厢房。萧红娥不知蓝彩云为何带人前来,立即从床沿上立起身,地下跪了,话也出口:“贱女不知又有何罪。”蓝彩云上前一把拉起,说:“你床上坐吧。太平庄的几位老人都在这里,我当众问你一句话。”萧红娥说:“大侠有话就问。凡我知道的事情,我都会说。”蓝彩云说:“郎光让做套,抢了愣头的媳妇巧巧,你可知道?”萧红娥说:“我只听说有那事儿,却没有打问。”蓝彩云说:“你可知道巧巧的下落?”萧红娥摇头:“不知道。这事你得到大屋里去问,郎光让有事不瞒她。”蓝彩云立即吩咐奚长胡:“大叔,您到那里问问她。”奚长胡应声前往。蓝彩云又说:“红娥,还有一件事情,我得当众对你说明白。”
萧红娥抬起头,果然一副俊俏的脸面。或许惊悸未收,目光中闪烁着几分胆怯,细声儿回问:“什么事啊?”蓝彩云直说:“郎光让欠的债,不该你还。可是,郎光让一死,你也无依无靠。孙愣头愿意接过你去,成全个主儿,你愿意吗?我当众问你,不是逼你,是为的有个见证。共产党八路军办事讲自愿,从来不逼老百姓。愿意呢,你就当众说愿意;不愿意呢,你就当众说不愿意,婚姻大事不能勉强。谁也不能强迫你!”
蓝彩云话一住口,整个房内鸦雀无声。成与不成,全在萧红娥一句,孙愣头脸上肌肉都在颤抖!萧红娥低下头去,沉思一阵,显然这事过于突然,出她意外。孙愣头张口想说什么,蓝彩云及时举手止住,不让他插语。这么沉思了一阵,萧红娥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蓝彩云及时给予鼓励:“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没有人敢强迫你。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萧红娥受到鼓舞,脸面收去胆怯,却不料她又起身跪下。蓝彩云忙去拉她,她不起身,说:“八路大侠,庄乡爷们,容贱女把话说完。话说完了再起身,是死,是活,求八路大侠、庄乡爷们做个见证。”见此光景,蓝彩云立即点头应允:“好,依你,依你。有话你就说,有苦你就诉,吐出心里的苦水,咱再慢慢说事。天高着呢,地阔着呢,人生的路长着呢。说句江湖老话:‘这里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年纪轻轻,别张口说死。”
渤海谣:
天上星,数不清。
地上路,亮晶晶。
别说眼前没有道,
鸡叫鬼跑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