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抚州临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
晏殊能诗、善词,文章典丽,书法皆工,而以词最为突出,有“宰相词人”之称。他的词,汲收了“花间派”的典丽词风,语言清丽,声调和谐,得娴雅之情调、旷达之怀抱,写富贵而不鄙俗、写艳情而不纤佻,写景重其精神,能将理性思致,融入抒情叙写,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的观照,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与其子晏几道,被称为“大晏”和“小晏”。
看了柳永仕途坎坷的故事后,不少人可能又要大发感叹,“诗词能穷人”之类的牢骚随着唾沫飞溅不休。然而,正所谓“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北宋初年,其实还是比较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另外,大可不必把写诗填词说得如此恐怖,要是那样的话,人人避诗词唯恐不及,俺的书就不好卖了,呵呵。
纵观文坛,辞章傲然不俗,冠冕显赫威风的也大有人在。和柳永同时代的太平宰相晏殊,就是这样一个官场文坛两得意的人物。
位极人臣的大佬哪朝哪代也有,但像晏殊这样堪称仕途一顺百顺的却并不多,他一生安富尊荣,没有“三起三落”那样的大波折,时值四海升平的盛世年景,他也没有遭遇过像“澶渊之盟”那样惊心动魄的事件。一年年,他享尽了花前月下,诗酒自在。晏殊有八子六女,子婿都做京官,堪比“满床笏”的郭子仪。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的寿数只有65岁,略短了些,不过在古代也算说得过去了。
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如果把“为神仙”理解为“仙逝”的话,晏殊完全符合“全人”的标准。
红英一树春来早,独占芳时
在宋代文人中,晏殊的寿数排不进前十名,但他的“工龄”却少有地长。他14岁就成为朝廷命官,为官食禄近五十年。多少书生学子们熬白了头发,一级级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艰难地挤上仕途。而人家小小孩童晏殊,仿佛有游戏中的“通关秘籍”一般,直接就蹦到了彼岸,被皇帝宋真宗录用。
晏殊的出身并不高贵,其父晏固只是一介小吏。不过越是这样,越能增加晏殊一生中的“幸福指数”。富贵功名,如果是生来就有,也就不怎么稀罕了。由苦入甜,那份喜悦才会让人心怡神醉。
晏殊自小聪明,7岁就能写文章,被目为神童。更为幸运的是,他13岁那年,当时的工部侍郎李虚已非常欣赏晏殊的才华,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为妻。第二年,14岁的晏殊由工部尚书张知白(和晏殊的丈人是正副职关系)举荐,得以目睹天颜,由宋真宗亲自面试。就此,晏殊得以步入青云。
晏殊的成功,当然有“贵人”(其岳父)从中相助的因素,但也不能完全说是“潜规则”。归根结底靠的还是自己的本事,如果他只是一个平庸的孩童,李虚已又怎么会看得上家世寒微的他?就算推举到皇帝驾前,当时一起接受皇帝面试的也不仅仅是晏殊这一个“神童”,他又怎么能脱颖而出,深受皇帝垂青呢?
14岁的晏殊,面对皇帝,表现得超乎寻常的沉稳老练,他和几千名进士一起参加“殿试”,面对由皇帝亲自监考的大场面,面对这些比他多吃了几十年饭的“大哥哥”甚至“老爷爷”们,他丝毫不怯场。《宋史》载:“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宋真宗大喜之下,赐晏殊“同进士出身”——皇帝特别恩准他和其他进士一样,拥有“同等学力”。
小小晏殊,其成熟和老到远远超过了某些活过大半辈子的老臣,所以皇帝很放心地让他陪太子(即后来的宋仁宗)读书。然而,走到这一步,并非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有这样一个例子,这位神童和晏殊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同样处在开国不久的盛世,同样早早地被地方官举荐到朝堂,同样被派到东宫陪皇子读书,但是他却不久就被贬出京,一生坎坷多难,少年夭亡。猜到了吧?他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
王勃虽然聪明,但性格倔强疏放,对皇家禁忌知之甚少,他的《檄英王鸡》一文自以为是游戏文字,却无意间带有挑拨皇室间骨肉相争的嫌疑,于是唐高宗大怒,将他逐出京城,再不录用。
当时在东宫陪太子读书的并非晏殊一人,还有一个来自福建的神童蔡伯俙。太子年幼顽皮,晏殊每每苦口婆心地规劝,而蔡伯俙却擅长献媚,事事附和太子。宫里的门槛很高,太子年幼个矮,迈起来非常费力,蔡伯俙就主动趴在地上,用后背给他垫脚。又有一次,真宗皇帝查考太子的文章,太子要晏殊代做,晏殊推辞不允,蔡伯俙却抢着当“枪手”替写文章。
后来,真宗驾崩,太子继位,是为宋仁宗。仁宗对晏殊倍加重用,却打发蔡伯俙去当地方官。蔡伯俙不服,诘问仁宗,仁宗道:“当时朕年幼,不分良莠,现在觉得治国一定要用正直可靠的人。”蔡伯俙听了,羞惭满面,无言以对。当然,也怪蔡伯俙“生不逢时”,如果生在宋徽宗那样的时代,得以充分发挥他“谄媚惑主”的专长,说不定除了蔡京外又多了一名姓蔡的大奸臣。
看来,晏殊能一直仕途得意,也绝非偶然,他不谄不侫,忠实可靠,这是他最出色的个人品质,也正好迎合了当时的政治氛围。所以无论是宋真宗还是宋仁宗,都很喜欢和信任他。《宋史》载:宋真宗对晏殊十分看重,有时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就写一个小纸条派人送给晏殊进行咨询,晏殊每次回复时,都把宋真宗原稿和答奏的纸张粘在一起,以示绝无外泄遗漏之虞。这样的谨慎干练,皇帝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露滴彩旌云绕袂
晏殊一生,没有太大的波折,其间虽然也有过几次贬谪,但都不是那种“伤筋动骨”的大挫折,像唐代的李德裕、后来的苏轼那样一下子被贬到“天涯海角”的情况,晏殊从来没有经历过。
《能改斋漫录》记载着这样一段轶事,说晏殊历任朝中要员,就算到地方上去做官,也是靠近都城的大郡,没有远离过京师。有一次,晏殊被外派到陈留(离京师仅40里)去当官,送行的酒席上,官妓轻唱的词中有“千里伤行客”一句,晏殊听后勃然大怒,愤然呵斥道:“我平生做官,没有远离过京师五百里以外的地方,什么‘千里伤行客’,说谁是‘千里伤行客’啊?”
所以,晏殊的诗词之中,少有浮沉难定、世路艰难的沧桑,罕见关河冷落、乡关何处的凄凉。据说他无日不宴,可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每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晏殊家的美貌歌妓就出来唱词献艺了。而等歌妓们唱罢,晏殊就说,你们献完技艺,该我表现一下了,说罢就让人取来纸笔填词。所以晏殊的词大半为酒宴间的遣兴之作。
相当多的人“认识”晏殊,是缘于他的《珠玉词》,所以在不少人的印象中,晏殊是位温和娴雅的文士,徘徊踟蹰于小园香径之中,看“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伤怀,望“似曾相识燕归来”而慨叹。《碧鸡漫志》中称晏殊的词:“风流韫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珠玉词》的风格确实如此,但晏殊的性格却有所不同。
《四库全书》中这样评点晏殊的集子:“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确实,晏殊的脾气其实并不好。前面讲过,一个歌妓随口唱的“千里伤行客”一词,就让他大发雷霆。而且晏殊被罢去宰相的职位,有一次就是因为乱发脾气惹的祸。
《宋史·晏殊传》中记载,有一次随皇驾去“玉清昭应宫”时,晏殊突然发现自己的笏板居然没有带,如此重要的典仪上,没有笏板怎么行?晏殊急得头上直冒汗,当那个丢三落四的仆人气喘吁吁地送来笏板时,晏殊抡起笏板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个仆人牙都掉了几颗。就因为这事,马上有大臣弹劾晏殊,罢了他的宰相之职。
有人通过此事,感慨道:宋代很重视“人权”啊,晏殊虽是宰相,但打了身份低贱的仆人,竟然也获罪削职。其实并非如此,大臣是这样告状的:“殊身任辅弼,百僚所法,而忿躁亡大臣体……先朝陈恕于中书榜人,即时罢黜。请正典刑,以允公议。”
意思是说,晏殊乃朝廷重臣,百官的榜样,这样暴躁是有失体统的事情,前朝(宋太宗时)有个叫陈恕的大臣,在办公场所用棍子打下人,当场革职,所以对晏殊也要治罪,以免大家议论,心中不平。
看来,并不是什么尊重人权,而是维护朝廷的礼仪,晏殊要是在自己家里,就算把仆人打得满地找牙也没有什么事,或者不是晏殊自己动手,让别人打,也没事。晏殊就因为这件事,被罢去了宰相,去了应天府(现在的河南商丘)“挂职”。
所以,晏殊的脾气是不怎么好的,所谓“词不可概人”(《蕙风词话》),也就是说不能用词的格调推测人的品性,这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晏殊这次贬谪,为时不长,不久又回到京师,重新担任宰相。晚年的晏殊,虽不再担任宰相,但皇帝特意照顾,仍赐其宰相待遇,随从、仪仗的排场上也一如既往。
晏殊最后病死于京城。晏殊病重期间,皇帝欲亲自前去看望,但晏殊多年为相,熟知内情,知道皇帝看望病危大臣时,往往随驾携带纸钱等祭品。因为多数情况下,不是病情特别严重,哪里能随便惊动皇帝?皇帝来探望时,病重大臣往往就咽气了。皇帝日理万机,夜理万姬,哪有闲工夫再重新准备祭品来吊一次丧?所以就形成了这个惯例。晏殊觉得这事很晦气,所以就谢绝了皇帝的探望。然而,65岁的晏殊还是没有再从床上下来,就此溘然长逝。
晏殊多年身居要位,门生遍布朝堂,尽是北宋的股肱之臣,其中有著名的“一韩一范”——范仲淹是百代名臣,韩琦是三朝宰相。此外,还有欧阳修、宋祁、富弼、王安石等,都出自其门下。富弼还是晏殊的女婿,和王安石都官拜宰相。所以,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才有资格骄傲地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
晏殊生前富贵、死后哀荣。宋仁宗亲自祭奠,谥其号为“元献”。然而,一生安乐的晏殊入土之后,却未得安生。晏殊的坟墓紧挨着一个叫张侍郎的坟茔,盗墓贼先偷偷挖开了张坟,只见里面的宝物琳琅满目,大喜之下,又在晏殊的坟墓上开了个盗洞,哪知费尽了力气后,晏殊的坟墓中居然没有什么宝贝,只有木胎金裹带一件还略值几个钱,盗墓贼恼怒之下,竟挥起斧头将晏殊的尸骨砍得粉碎。
难道是晏殊一生太过顺利,所以身后才有此厄?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他也称得上是一生寿全福满,尽享荣华。但是死后也同样有军阀孙殿英来盗墓,弄得尸骨零碎难全。
当然,人死如灯灭,死后已是无知无晓,这些“磨难”,只是让生者伤怀惋惜罢了,其实于死者无涉。庄子说得好:“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终归要化为乌有的。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晏殊的词集名为《珠玉词》,翻开后,但见温润娴雅,字字珠玑。《青箱杂记》中曾记载说: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的确如此,没见识的穷人猜想皇帝肯定是天天吃油饼,或者顿顿大鱼大肉,哪里尝过如《红楼梦》中“茄鲞”的滋味?李庆孙那个《富贵曲》,无异于刚发了笔横财的土老帽,穿金戴银地上街招摇,徒自让人笑话穷人乍富罢了。不久前,网上帖了一幅好玩的图:一个坐公交车的老哥,两手戴着四个大金镏子,右腕还外加一晶光四射的金表,评者纷纷笑话他是土包子。
所以,如果想品味富贵娴雅的格调,领略最纯粹的贵族气质,晏殊的词是不二之选。假如我们将柳永的词比做是一位风尘味十足、性感妩媚的妖冶女郎的话,那么晏殊的词就是一位端庄高贵、矜持清雅的贵族小姐。也难怪晏殊不愿意把自己的词和柳词相提并论。柳永的笔下,写起床笫之事肆无忌惮,像什么“脱罗裳、恣情无限”,并且细细摹写做爱不关灯的情景——“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菊花新》)。
从源流上来说,晏殊的词,还是属于《花间》一脉,但不用说比柳永,就算和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词相比,晏殊的格调都要高出一筹。温、冯等人的花间词,虽然不如柳永更“下半身”,但也常常是摹写女子的心理,其中情怀,十九是离情别绪,说粗俗一点无非就是“想汉子”罢了。大凡小词,一旦拟写女子情态,往往会沾上情色意味,和男欢女爱分不开。
诗话中记载,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经力辩其父所写的词和男女之情无关。他曾对蒲传正(神宗时翰林学士)说:“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结果蒲传正反驳道:“‘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难道不是妇人语吗?”晏几道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词中的‘年少’是指什么?”蒲传正说:“不是指女子的情郎吗,也可以称为‘所欢’。”晏几道说:“哦,那我明白了,白居易两句诗是这样说的:‘欲留所欢(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所欢(年少)去。’”
争辩的最终结果是“传正笑而悟”,似乎是赞同了晏几道的结论,但我们理性地分析一下,晏几道的说法大有强词夺理之感,也许是蒲传正照顾他为先人讳的孝心,没有继续和他较真。翻开《珠玉词》,明写“妇人语”虽然不多,但也不是绝对找不出来,比如这一首《浣溪沙》:“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这首词中的“旧欢”,说得更为确凿,小晏恐怕再难强辩了吧。
当然,话说回来,晏殊的词中,模拟女子情态的并不很多,他虽然也有“人别后,月圆时,信迟迟。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这样读来让人感到情思婉娈的句子,但都写得十分纯净。而且,晏殊的“招牌菜”并非是这一路。“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清幽娴雅,“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淡淡感伤,才是晏殊词的主旋律。
我读《珠玉词》,常想起一首咏石榴的诗“嚼破水晶千万粒”。晏殊的词,字字婉丽优雅,确实是如珠似玉。不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落花风雨又伤春”这一类最家喻户晓的好词,就翻些“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海棠开后晓寒轻,柳絮飞时春睡重”之类的句子,也足够我们再三赏叹不已的了。
晏殊的词,美丽优雅,伴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气度,在晏殊词中体现得最为完满。晏殊词中的忧伤,就像一位非常高贵有涵养的女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时并不嚎叫哭骂,她只是眉间一蹙,珠泪盈盈。此情此态,最堪怜爱。
晏殊一生衣食无忧、官高权重,应该说没有多少别的烦恼。然而,“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晏殊也留不住这似水的流年,他的称心岁月在一天天无情地消逝!
《小窗幽记》中说:“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其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其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其实,不用等到“命终”时,富贵之人就对时光流逝、岁月无情更多一份敏感,多几分触动。
因此,晏殊不断地流露出这样的感叹: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晏殊词中,类似这样的纠结萦绕其中,千丝百缠。有限的年岁,消磨于无限的光阴中,不可挽留。这是人世间无法破解的最大难题,一直到今天,虽然时光流转了千年,人们在衣食住行各方面有着前人难以想象的便利,但每逢“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的时节,每遇“余花落尽青苔院”的光景,我们也会有像晏殊一样的感慨,一样的无奈。
晏殊的词,最适合带到江南三月的古镇中去读。此时,檐牙处的燕子浅浅低回,石阶边的绿痕渐渐洇上。趁着那幽幽的茶烟,翻开这一册《珠玉词》,直看到斜阳却照深深院。那一份深婉蕴藉的情致,就此沁于心中,那一份雍容优雅的气度,也长伴于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