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感受的降临,一种觉悟的到来,和植物的开花结果一样,是有着自己特定的时间的。蒙田写道:万物皆有自己适宜的时机。兴盛有时,衰亡有时,相应的慨叹憬悟也便油然而生。就像田埂上的一棵树,随着日头升到不同的高度,投在地面上的树影的形状、大小、长短等,也都在不断变化,此一时辰和彼一时辰,可以大相迥异。
生命行进到中途,感觉骤然间提速了。好像一首曲子,由轻拢慢拨,转入急管繁弦。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在智力、悟性方面,我总是比别人更愚钝些、更迟缓些,是在踏入不惑之年时,才较深切地感知到这种生命的匆促感的。在那之前,也并非毫无感受,但却是浮光掠影式的、雾里看花般的,并没有浸润到内心深处去,化作血肉筋脉的一部分。没有成为一种骨鲠在喉那样的异样、长久的存在之感。没有转换为某种浸泡灵魂的汁液,使之战栗或者肿胀。更多时候,它们是来自于别人的感慨,传递到自己心中时,信号已经弱化了不少。这和自己发自内心地叹息唏嘘,其实是两回事,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然而当四十岁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却可以说,我的意识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蜕变。
我听到了重重的岁月脚步声,挟带着匆忙和慌乱,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造成一片回声和共鸣。不去理会都不行,都不可能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的东西。在人类感受的库存中,有关时光匆促的叹喟,算得上是最为普遍、最为典型的了,随手翻开一页古诗词,字里行间飘荡缭绕的,多是这一类的气息,时时刻刻,黏滞住你的目光,让你的呼吸变得重涩。人们习惯于品尝玩味它们,就像一日三餐中的米和面。但这并不是说,它已经重复熟腻得难以拨动人的神经了。就像诞生和死亡的经验每个人只会遭遇一次一样,这种中年人生的滋味,当落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时,也具有一种全新的性质,一种发现的意味。
通常情况下,是渐渐增长的年龄,架设了一架通往感悟之域的桥梁。
除去极少数特别聪慧和特别愚笨的,所谓上智与下愚者,在大多数人的生命坐标系上,作为横轴的年龄和作为纵轴的感悟,二者所呈现的那种关系图式,应该是大致差不多的。酒在地下窖藏多年后,才会醇香绵软,因为只有在时间的流程中,酒液才能发生某种生物化学变化。同样,岁月也是最可靠的感悟孵化器。当一个人经历的步伐抵达某个年龄里程时,才能领会其中所蕴含的深意,因为渗入了足够多的时间。时间就如同冲洗照片所使用的感光剂,使得生命中原本幽暗隐晦的某些东西,渐渐显现,变得可以辨识和分析。在这之前,他最多只是拥有一些来自于外在客体的观念,是同真实的生命体验相隔膜的。
十多岁时,谁不把生命看作一座花团簇拥四季常青的花园?不说死亡,衰弱都是不可理解之事。二十岁,都知道人会衰老也会死亡的,但总认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而且潜意识中,似乎觉得自己会被赦免。三十岁,在浪费了许多光阴后,对未来的乐观仍然不曾有根本的改变,觉得曾经虚掷的终归还可以获得补偿。十几年前,在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上,当某个同学感慨时光无情催人老时,引出一片戏谑的笑声,大家都认为他小资情调过浓了。如今想来,他实在只是比别人更敏感而已。几年前读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一个短篇,看到这样的一个句子——“这些三十五六岁、生活中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性的人们”。不由得有些愣怔,因为当时我正是这个年龄,自我感觉尚属良好。好像被一根小棒杵了一下,有一些钝痛,一些忐忑。但或许因为乐观和自信那时尚有足够的储备吧,那一缕不安很快就散去了,觉得这个说法未免颓唐了些。
然而,那种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浮浅且盲目的。液态的水,可以汽化,也可以变成固体的冰,因为分别到达了两个不同的临界点,一百度和零度。自然界的规律也可以写照人生。只要到了合适的时间,生命面孔上那些伪饰虚假的成分也会剥落殆尽,像一堵风侵雨蚀褪掉了彩绘的墙壁,显露出原本的颜色。
总之,秋风拂面的感觉,此刻是鲜活酣畅地体会到了。
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呼啸而过,飞快流逝,杳无痕迹:这就是当前的生命图景。日晷的运转蓦地加快了速度。过去感觉中悠长散漫而各自独立存在的日子,像是忽然被挤压、浓缩在一起了,成为一连串夜与昼的飞快连接,高密度呈现,也许其间的界限就是那些清浅的、常常夜半无来由地醒来的睡眠?被外面的光亮映得微明的一方窗帘,是打在两个相邻的日子上面的一个骑缝章。另一方面,所有连缀在一起的日子又像是被切割了,成为比自身的物理单位更为细碎的片断,因为缺乏完整的特性。当然,这些碎片有着冠冕堂皇的名字,责任或者义务什么的,但也许只是许多鸡零狗碎的算计和争斗,为蝇头小利和蜗角虚名所驱使。
失去了完整和恢宏,时间的流淌自然会让人觉得快了。日子与日子之间,面目模糊,大同小异,相互重叠交叉,好像一条没有落差、体现不出跌宕之势的河流。一家人围坐着吃年夜饭时,还记得去年此时饭桌上的情形、一些细节、某个戏谑的说法出自谁的口中,而中间却分明已经隔开了三百六十个日子。“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现在再来读朱自清的《匆匆》,感慨甚至比作者本人还要深切。他写这篇文章时,还只有二十多岁,少年的轻愁,毕竟难比中年的悲凉。
这个时节,人际间的交往互动,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功能:他人会成为一面镜子,映出的是你自己的容颜。这是一个从外物回返自身的过程。那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繁茂起来的白发、稠密起来的皱纹,虽然生在别人的头上脸上,所激发出的情感波澜,却是在你的灵魂的方寸之地中撞击不已。一颗善感的心,会生发出博大的同情,那是一种物悲其类的同情,这一个族群面对的是一个叫作时光的共同的敌人。左顾右盼,瞻上视下,孩子的成长、老人的衰弱,此时都拨到了加速挡,驶入了快行道。对这点,你在这个生命阶段体会得最为深浓。时间真是铁面判官,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用最昂贵的化妆品、保健品,都无法贿赂它,不但得不到赦免,想缓刑都很难。
“你还年轻吗?不要紧,很快就老了。”
这个时节,忽然就理解了张爱玲的这句话。过去,最欣赏的是它的机智俏皮,属于修辞的艺术。此刻再念起来,却对其间蕴含的那种沉痛和无奈有一种切肤之感。是的,“很快”,就两个字,却有千钧之重。古人们的感慨就更有力度,因为除了浸透了心血而格外凝重外,还添加进去了他们身后的漫长时光的分量。理解了三闾大夫的惘然:“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理解了古诗十九首的哀伤,“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理解了李白的气急败坏,“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
一次同一位长者聊天,说到十年一晃而过,来不及端详。他是一家报社的负责人,每天忙于开会、传达、审稿、看版面,一应琐碎的事情满满当当,充塞了每一天的每个时段,就像城市里水泥沥青覆盖了每一寸地面。这样,一些感受和思索的种子,多数都来不及发芽就夭亡了,少数好不容易抽出几个叶片,因为缺少浇灌,就又枯萎了。感受是奢侈的东西,从感受中生发的思想就更宝贵,都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沉淀、结晶,就像一株植物,有一个开阔的空间才能枝繁叶茂。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年龄段,我们的感叹可以很多,但感叹的内容却又总是很苍白。
此外,对于此时每每体验到的生活的单调乏味,还应该有这样一种解释:太阳底下无新事。小时候,心灵就像一张白纸,空空的,对一切都热切地敞开,每幅风景、每次遭遇、读到的每本书、听到的每首乐曲,都带着清晨露珠般的新鲜感,都有着美妙的滋味,都能够作为生动的精神财富而被书写、被记录、被吸纳、被藏储,自然不会知晓厌倦为何物。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曾经是全新的经验和感受,都变为重复的出现了。内容重复、感慨重复,对什么都不再惊讶、不再新鲜,当然日子就显得短,短了,自然也就快了。可以举相反的例子作证,譬如旅游,是对于常规生活的暂时逃逸,旅伴、风景、风俗,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新的,因此隔了许久仍然能够留下印象,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在记忆中却具有了可观的长度。而同样的几天,搁在平时,却如同炎炎烈日下的一星水沫,倏忽即逝,谁会记得?
急管繁弦,嘈嘈切切,总之都是难免的了。
从一列疾驰的火车上,看到的都是什么样的风景?
足音已逝的青年时代,看待事物的方式,大多不是按照它的实际样子,而是按照自己愿意见到的样子,去挑选视野里的目标。年轻的美好可贵,正表现在这里:他可以有意识地遗漏掉不喜欢的东西,同时又把那些可心如意的加倍放大,这样做时,他神色坦然,丝毫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都是基于生命力的旺盛。而前行若干里路,到了云雾缭绕处的老年阶段,随着生命力的衰减,生命的自我保护机制被启动,使得一切选择都具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意味,记忆中大量痛苦、尴尬的内容被筛选掉了,只留下温馨蔼然的部分,因为这个年龄负荷和容纳全部的真实是一桩困难的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但这却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虚假。
只有中年,既消失了不着边际的幻想,又尚有足够的生命力来承受令他倍感失望的现实情形,因此他看到的是本真,是原貌,是对立迥异的存在:田野、墓地、花园、垃圾站、污水沟、少女、乞丐、简陋的铁皮屋和豪华的别墅。
外面景色是这样了,这时候,他会更多把眼光回返自身,来观察自己生命中迄今业已成形的那一片风景。它是按照他希望的样子呈现的吗?多少人会感到无憾呢?有,但肯定会是一个很小的数字。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体验是强烈的:曾经幻想过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做成,而且眼看就做不成。失败的恐慌,于是有了真实的形状,沉甸甸的分量。
还想实现什么愿望,做点什么事情吗?差不多是最后的机会了。凉风已经从遥远的死亡山谷飘来,拂动鬓边的茎茎白发。下一步就将浸入肌肤,然后又该是刺入骨髓了。要抓紧,赶在体温还没有冷却、热力还没有散失之时。再也经不起观望和试探、犹豫和拖延,排练和预演的权力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儿女辈们夺走,仿佛发生过一场静悄悄的宫廷政变。这个生命是一杯已经续过几道水的下午茶,茶叶中的成分已经渗出差不多了,但毕竟仍能够泡出一些余味,现在就倒掉是可惜了。
当然掣肘和羁绊也是前所未有的。实现目标需要昂扬的意志、奔跑的步伐,但理想的情形和实际的境况、所欲和所能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一方面是走下坡路的健康和精力,以睡眠不足、步履滞重作为标志,另一方面,是被四十年的岁月流水侵蚀得沟壑纵横、疲惫不堪的心境,把麻木、倦怠、淡漠的表情写在脸上。董桥曾感慨“中年是文章越写越短、杂念越来越长的年龄”。短下来的岂止是文章?雄心、梦想,都被渐渐消磨,犹如一条消逝于沙漠之中的季节河。悖论式的生存,正是中年人生诸种况味中最浓郁的一道,哀乐交并错杂如同光和影的韵律。
西方神话中希绪弗斯的故事:他因触犯天条而遭天谴,被罚推巨石上山,快到山顶时巨石滚下,于是他回到山脚,重新开始,没有尽头。这当然是对于人难以达到自己的目标的一种极端化的比喻,是对人类的根本处境的本体意义上的观照和把握。推石上山,哪怕它一次次滚落——在对这种境况的平静的认可和接受中,人显示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中年的人,有相当一部分,甚至是多数,对人对事,都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但仍然有一些人,秉持自己的原则,不想就此舍弃,愿意竭尽全力,拼最后一把。
当暮年的沉沉阴影降临时,回忆便成为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那时,倘若回眸中年岁月而感到欣慰的,一定是这样的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