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一同增加的,除了皱纹、白发和日渐冗赘的肚皮,就主观体验来说,颇为强烈的,便是一种破碎之感了。
这种感觉首先属于时间,作为时间的依存物而存在。晚上熄灯前,试图在脑海里回放一遍这一天的流程,是件自寻无趣的事,每每令自己感到挫败。多数日子都芜杂散漫、缺头少尾、东一笔西一画,整饬是谈不上的:一次会议,一个饭局,接待了两拨来客,编了数篇稿件,翻了几份报纸,上下班在路上约莫两个钟点;进门,晚餐,电视机前不过是稍坐,检查孩子作业也是应尽的义务,但窗外刚才还是万家通明,怎么转眼间已经灯火阑珊?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倘若置换成视觉形象的话,大概仿佛是一块破布,由许多碎布头拼接缝缀而成,像小时候从老奶奶百宝箱子里看到的那样,总脱不开寒碜粗陋。完整浑然的意识越来越远,似乎只属于从前,或者,属于某些臆想中的幻影。
不用说,碎布头是拼不出织锦来的,这就让人沮丧。因为人在潜意识里,对生命是有所期许的。然而事实却常常印证了那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这是张爱玲的名句,突兀的对比,美丽而惊骇。因为什么缘故,它变得如此不堪?
为生命下定义,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但简单方便的途径也有,其中一种便是从其物理构成上入手。填充生命使之成形的是时间,时间又被分解成一个个单元,大的是年,中间的是月,最基本的便是日子。虽然我们被名人不虚掷每一分钟的格言打动,但那更像是一个比喻。从可以捕捉的便利性上考虑,计量的最小单位应该是日子。钟点不过是分秒的延伸,一个小时的流逝只是瞬间的事情,但日子却轮廓鲜明丰满;同时,比较起月和年来,日子也更具体、更微观、更便于测量描画,是时间的若干副缥缈面孔中最具象、最有质感的一种。二十四个小时的递传,日升与日落的一次循环,所有的意识、感情、行为、事件,都被纳入其中,都栖身于这个亘古如一的空间中,如果借助我们的想象,时间能够获得空间的可视性的话。排除疾病、自戕、遭逢不测等导致的早夭,在正常情形下,生命无非是几万个日子。这是谁都会说的,小学生们已经在作文里反复写过了。
写到这里,我都能够想象出某双眼睛读到这些句子时嘲讽的笑意。但我不管。一种说法,没有凭借新名词概念的包装,而能够一再使用,从来不曾被唾弃废止,自有其道理。一定是把握了至少是贴近了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才得以口口相传。
从一根细小的头发中,足以检测出血型、遗传基因等生命的密码,这也证明英国诗人布莱克“在一粒沙上看见世界”的说法,并非只在譬喻的意义上成立。如果说,一个人在世间的数十年岁月也仿佛是一具躯体,那么一天该是其中的细胞,理应体现出这个生命的全部品质。从某种意义上讲,通过端详一天中的行止,大致就能描绘出这个生命的整幅地形图:它的高低缓急,它的宽阔和纵深,它的近观和远景。把握了一天,也就意味着把握了一生。
那么不妨来自我检测一番。
遗憾的是,结果往往使我们深感郁闷:生存以琐碎、渺小和萎靡的真实面貌,打破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自以为是的错觉。虽然这种错觉是没有来由的,但倒也能带来安慰。直到此时,才终于无可逃遁,获得了呈现,甚至于尖锐而突兀了。
定义这种破碎感是困难的,但如若将其还原为现象,却并不费力,简直是举不胜举:眼睛已经睁开,仍要在床上赖上半个钟点才肯起床。终于有充足时间做一件早就计划做的事情了,却东摸摸西触触,做一些全无意义的动作,有意地延宕。一次乏味透顶的会议,台上言不由衷,台下昏昏欲睡,此刻,为什么不驱使自己心驰意骋,去某一个艺术想象或理念思辨的国度,做一次愉快的精神畅游?明知肥皂剧乏味无聊,劫掠宝贵的时光,仍然要看到屏幕上雪花飘起……你看到的,不仅仅是破碎状态的诸多表现,还有背后的东西。因果链条清晰可辨。虽然有些处境身不由己,但在许多可以自己正确决断的地方,他放弃了,或者选择了错误。单独抽取一种看似乎说明不了什么,但如果类似的情形每天反复出现在同一个人的生活中,就有理由为他忧虑了。
破碎,作为一种感觉而言,缺乏像刀具或带棱角的东西的坚硬锐利,而是浮泛、模糊、不确定、若有若无,仿佛捏起一团丝绵,踩过一堆落叶。它好像是许多种东西,但实际什么都不是。就其本质来说,是精力的游移不定,是偏离正常轨道的行走,是资源的随意耗散,是缺乏中心造成的无序漫溢,是一种“不可承受之轻”。后果是使目标模糊,最后竟至于失去目标,于是生命的暧昧也就不可避免了。此时,它的含义的明朗确切倒是同喻体本身严丝合缝:当许多棉絮、落叶样的碎片在眼前飞舞时,你还能看清楚什么吗?碎片遮掩了真正的目标,以至于它所承载的那个人的生活,也不再有什么意义。
可虑之处正是,对于相当多的,甚至是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已经成为常态,一种被认可并且受到接纳的生活的样式。虽然人们偶尔也会抱怨,但从许多人谈到时的神情看,和抱怨牙疼、感冒一样,并不当真。似乎只能如此,不能是别的样子。对其中一些人,它更是具有真理的品德,对其置疑反而奇怪,他们会反过来说你是凌空蹈虚,不切实际。
这种感觉和意识,随着日子的流淌而逐渐积累,有如河床里的淤泥层层加厚。过程漫长和细微,水滴石穿般地侵蚀生命。既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对其毒害不甚明了,自然想不到采取什么应对。结果便是两情相悦长相厮守,在一种温暾混沌中度过了一生。缺乏热力,没有光亮,如同即将熄灭的一堆炭火,只散布出一些微弱的余温。
曾经看过一个美国影片,被囚禁大半生的犯人,终于出狱后,反而不知道该拿自由怎么办了,于是有人自杀,有人设法再次犯罪,以便重返监狱中。他们已经习惯了那种被指派、被安排、不存在个人选择的生活,他们逃避自由。同样,当一个人的生命河流中漂浮了太多的碎片,他也不复期盼完整,甚至想象不出这样的生活。
于是生命比曾经期望的样子,比本来有可能成为的样子,廉价了许多,像论堆售卖的处理蔬菜。在意气风发的当年,谁会想到是这样?
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出导致碎片化的外在因素。
城市飞快膨胀,原野被步步进逼,退缩到天边。每天上下班耗费的时间成倍增加。同样增加的是诱惑,层出不穷的电视频道,动辄几十页厚的报纸,网上天地无远弗届;水涨船高的物质欲望,以及随之而来的不懈追逐。所有这些,都要以分得一部分时间的方式来完成、实现,而每天只有固定的二十四个小时。生活内容的繁化,通常意味着有限时间被切割得更细密,碎片化更严重。外在环境势必影响到内在心性。
相应地,要想凝聚起时间和精力,矢志做一件事情,聚焦于一个目标,变得困难了。它们意味着要省略许多东西,对许多视而不见。菩提树下坐忘的佛祖、石窟中面壁的达摩,内心是完整的,所以才能有那样大的事功。但他们都属于过去了。在今天,目眩五色,丝竹乱耳,还有多少人钦慕他们的定力,甘愿效仿他们的行止?以人海之阔大,总能够找出个别人等,但通常会被当成例外,要付被取笑的代价。因为专注于思考而撞上电线杆的数学家,内心是完整的,然而在许多人眼中,大可怜悯。在一个炫耀机灵乖巧的氛围中,谁愿意被视为另类呢?与世推移,“哺其糟而啜其醨”,屈子笔下的渔父,似乎提供了一种不错的生活智慧。
于是,我们面临了一个悖论:当旨在服务生活的手段和方式迅速增长时,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却在急剧萎缩。手段遮蔽了目的,并常常将自身化为目的。僭越随时发生。
然而,行使最终选择权的毕竟还是内心。
想起了那句小时候就耳熟能详的话: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是否因为,在价值序列里、在审美取舍上,我们已经把票投给了这些碎片所代表的生活形态,所以才会有愉快的接纳?
碎片许多时候能够带来愉悦,像鸦片。它会让人幻想丰富多彩而欣然怡然,会因为变化多端而貌似理想形态。对此一系列常见的说法叫作“享受生活”“活在当下”等。命名让人心安理得。语言遮蔽了实在,制造了一次谬误,让人在细碎的、醺然的快意中走入危险,忘记了还有完整、沉重、庄严、宏大的东西。只有清醒的头脑才能认清其本质,小心躲避埋设在廉价快乐下面的陷阱。然而这样的头脑,什么时候都是少数。
另外,我们非但并不真的反对,甚至有时潜意识中还盼望一些碎片,虽然我们不会承认这点。因为只有它们存在,我们才有理由得过且过,才能够推脱责任,才为我们的疏懒和无所作为,提供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自欺,但我们无师自通,玩得无比熟悉。
这样,事情变得很清楚了:我们之所以把日子过成碎片,是因为心中本来就布满了碎片。
因此,对那些始终能够保持一颗完整的内心,从而使自己摆脱了琐碎的生存的人,应该献上由衷的敬意。
只要意愿,内心的力量就不会失效。艰难的时候,正是它最能够显示自己的时刻,恰似深秋开放的菊花,用季节的凛冽来证明自己的傲霜耐寒。对于意志自由的呼唤,贯穿了多少个世纪,今天就更迫切,他们便是这一品格的人格化存在。一颗强大的心灵总是属于汇聚了最多的意志力的人,属于能够阻挡和拒绝的人。他会努力避免一切使存在变得细碎猥琐的因素:对中心目标的打扰、使生活庸俗化的诱惑、时髦却陈腐的说辞……时时刻刻,他的灵魂中仿佛安装了一具调校仪器,随时检测思想和行动,倘若出现了偏离,迅即拽回。他并非没有软弱的时候,但总是会将它制服,而不是屈服于它。
即使如此,碎片也会不时地出现的。这时,他会运用心灵中的力量改造它们,会用意念把它们黏合在一起,像强力胶,使之服务于一个目标。这个过程中,像发生了一次化学反应,碎片产生了质变,成为一种另外的东西。这并不是说它们消失了本身的负性的成分,而是说,错误甚或是毒素,也作为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而存在,参与了目标大厦的建造,成为构成其巨大形体的一个部分。那是一种充满辩证法色彩的运动:正题与反题相互矛盾、对立、纠结、冲突,最后形成了合题。
真羡慕这样的一些生命,驾驭、统摄一切的力量来自于一颗完整强大的心灵。
他们获救了,他们是自己的拯救者。但是其他人呢?
那些在碎片里俯仰自得的,不必去管他了。谁都有选择的自由,哪怕选择平庸和卑下,说到底那也是他个人的事。然而,尽管这是一个价值相对论大行其道的时代,也并不意味着所有选择都可以等量齐观。
相信相当多的人,是如同你我一样,感觉到不对头、不满意。这或者是不清楚原因,或者,更多的情况下,是感觉无力自拔。但这不能成为屈服、耽溺的理由。即使可以为之寻找到一千种貌似合理的辩解,但只要认真想一想一件事实,就会觉出它的虚假,相应地,它也就不再拥有牢固不破的根据。
这件事再简单不过:生命只有一次。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有一首歌这样唱道。音乐叩击着耳膜,歌词却直抵心底,那样尖利痛切,仿佛刀子用力划过玻璃。当然,在歌曲的语境中,这个比喻只是描摹生命在时间长河中的存在状态,并不能理解为价值意义上的优良质地。事实上,在虚无的广漠背景下,没有几个生命能够闪现这样的光亮。想想潮水一样涌来的岁月吧,想想潮水一样流逝的人群吧。然而,期盼这样的光亮,不是一种天然而正当的希望吗?
只要这样想了,我们终究朝自由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