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这样的地方,它们的存在,似乎是为了帮助人解答生命中的某些大谜。由于机缘凑巧,一些人来到这里,徜徉盘桓、目接神交之间,原本埋藏心头已久的某种纷乱模糊的东西获得了澄清,至少是显露了基本的内在轮廓。
譬如快乐墓地。
它位于罗马尼亚北部马拉穆列什县,一个叫作瑟彭的边境乡村。地方十分僻远,隔着一条界河,对面乌克兰的果园和村庄清晰可见。大概极少有东方人来这儿,我们一行几人到处都成为众人目光的聚焦点,用当今时髦的话说,是充分吸引了眼球。仅仅因为这处墓地,偏僻的村子得以遐迩闻名。这显然是由于话题本身的分量。墓地是死亡的寓所,而死亡是每个人早晚都要面对的,它并不遥远,而且无可逃避。
墓地紧邻贯穿村子的一条街道,旁边和对面都是人家的院子。它是个长方形的院落,中间是一间乡村教堂。墓碑整齐地排列着,横平竖直,相互间的距离不大。我数了数,每排大概是十二个,共十几排,几百个。墓碑之间,墓穴之上,花木丛生。墓碑高低错落,大部分都有两米多高,用山毛榉木雕凿而成。墓碑顶部是十字架,为了遮挡雨水,上面罩上了坡度陡峭的小尖顶。墓碑是被雕凿而成的,再被彩绘上多种颜色,以湖蓝色为主。碑身上半部,是介绍死者生前职业、性格和嗜好的绘画浮雕,下半部则是成行排列的诗句,既富于幽默感又充满哲理。整个碑身上装饰着各种图案,红绿相映的花卉、颗粒饱满的麦穗、飞舞的小天使、成对的鸽子等。还有各种几何图案,圆形、三角形、曲线形、等边菱形等。
我在墓碑间随意走动,丝毫没有置身墓地的阴冷凄凉的感觉,倒像是在欣赏一处民间艺术馆,周身放松,心旷神怡。初秋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射着,四周明亮温暖,静谧安详。陪同我们的中国驻罗使馆年轻的外交官小耿,很认真地介绍着碑身上的文字。其实通过朴拙的画面,已经能够基本了解死者的大致情形。一位健壮的男人正在扬鞭驱马犁地,显然他生前是一位农夫;一位男子坐在拖拉机上招手致意,不用说是位拖拉机手;其他,像全神贯注搓线的妇女、正在刨平木板的木匠、打开蜂箱取蜜的养蜂人、挥刀刈草的夫妻……都栩栩如生地写照了主人在世时的职业和生活。不少画面还介绍了死者死亡的原因。一块墓碑上有三幅画面,第一幅画的是死者在果园里采摘果子,第二幅是后面有一个人用枪顶着他的头,第三幅是死者的头被那人拿在手里,身子躺在地上。文字介绍说,他死于二战时期,是被入侵的匈牙利人杀死的。另外一块墓碑上,正面画着一个埋头读书的女学生,背面画着她正走出屋门,前面是一辆大卡车。猜测她死于车祸,一问翻译,正是如此。有些墓碑,在十字架的中心位置还嵌上了死者的照片,或平静或微笑地望着这个他们业已离别的世界,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
画面下的文字,都是模拟死者的口气,用第一人称写下的。行程匆促,我们所看到的有限,但都一反痛悼、哀伤、凝重的气氛,而代之以一种欢快的、有时是调侃的口吻。有一块墓穴,主人是一位名叫伊利耶的老人,墓碑画面上的他身穿民族服装,精神抖擞地跳舞,当地两位著名的兄弟歌手在为其伴奏。碑文这样写道:“村中我最老,生平喜舞蹈……我能活到九十六,祝你活得比我老。”诗句幽默诙谐,老人生前一定是个乐天开朗的人。
这真是一次崭新的体验。墓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浸透着伤感、悲痛和悼念,是魂催魄伤之所。即便贵为帝王,为了死后能够延续生前的显赫荣华,陵墓建造得富丽堂皇,也依然掩不住砭骨浃髓的肃杀萧瑟。不论是南京明孝陵墓穴,还是北京十三陵地宫,带给人的感受都是潮湿阴冷、凄凉黯淡。就连艺术也不能改变这种深重的底色。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那幅著名的《墓地上空》,全景式的、气势恢宏的画面下方一角处,是一方破败的墓地,几个十字架或歪斜趔趄,或干脆偃卧在地上,气氛死寂凄凉,烘托的是人世的渺小、人生的无助。更何况,墓地还常常笼罩着晦气的、不祥的氛围,是许多邪恶事物的发生地或背景。远的如孩提时候听到的鬼故事,近的如当前影视片上许多鬼祟气十足的场面,墓地出现时,总是和阴森、恐怖、阴谋、恶意等连在一起。一句话,墓地不论是具体的真实的存在,还是作为一个意象、一种修辞,都是蓬勃欢乐的生命的反面,意味着死亡对美和生命权利的剥夺和虚无化。然而在这里,在快乐墓地,映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大相迥异的一幕。我们丝毫感受不到身后世界的令人不快的消息,被消解掉的,是所有那些臆想的、自我恐吓的情景和情绪,甚至生者对死者的怜悯——他们已经通过豪迈爽朗的画面和文字,表明他们不需要怜悯。相反,大加张扬的是现世生活中的美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缕缕留恋。你不由得会想,这些画面,在生平写照之外,更是死者对生者的殷切寄语,仿佛在说:活着的人们,珍惜生活吧。我们在这边等待着你们到来时,带来曾经真实地、充实地生活过的好消息。我们曾经那样热爱它们,你们也不要辜负上天的馈赠呵。
看来,将此处命名为“快乐墓地”,的确是名实相符。在数不胜数的墓地陵园中,它无疑是一个异数。早已化为骸骨的亡灵们,在九泉之下,在阻隔阴阳的那堵看不见的墙壁之后,还在赞美生命的快乐。它将死亡映衬得衰弱无力,至少成为一种当其降临时可以坦然领受的状态。所有这些,和我们观念中的死亡,以及与之有关的种种,产生了巨大的对比,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不论东方西方,从来都是“生死事大”。远的不说,单单这个说法本身就足以佐证——将一瞬间完成的死亡,同整个漫长而复杂的生存相提并论,足以表明死亡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人们被本能的恐惧牢牢控制住,不敢正视它,连睿智如孔夫子者,都以一句“未知生,焉知死”轻轻带过。这实际是一种躲避,以所谓实用理性的借口,掩盖无力破解的尴尬支绌。但回避躲闪并不能使对象不复存在,它暗灰色的影子反而变得越来越大,黑黢黢一片,最终似乎拥有了巨大的体积和重量,令人心悸的品质,无法想象的威力。人的胆量、心智都无法承受、进入,更谈不上剖析和厘清。
然而在这里,却分明显现着另一种解读。生与死的判然分明的鸿沟不复存在,死亡成为生的一种转化形式。二者之间不是尖锐突兀的对立,而呈现为一种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流畅的接续。当然,没有一块墓碑上的文字是这样写的,但你却能够从墓地的气氛中体验到这点,那种弥漫氤氲的安详、恬静,便是最好的注释。死者好像是跨过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界标,到另一个地方休息去了。没有呼天抢地的抱怨,没有牵肠挂肚的系念,那情形仿佛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去不远的邻居家聊天,一去,就永远留在了那边。
原来死亡并不总是幽暗、凄清、孤寂,它也可以透射出这样的色调:温暖、慵懒、安详。那么,这也就等于说,死亡并没有原本的、固定的面貌,而取决于每个人如何描绘。
这些墓碑最早的设计者,是村民斯坦扬·珀特拉什,有将近二百多个墓碑出自其手,最早的一块竖立于1913年。这样的墓地,据说在罗马尼亚全境中独一无二,仅凭这点,就堪称是对民族民间文化艺术做出的巨大贡献。未能找到有关这位民间艺术家的更多资料,但我猜想他必定是个乐观而睿智的人,对于生和死有深刻的、独到的理解。如果向更深层的背景探测,这也许与民族性有关。作为征服者罗马人和当地民族达契亚人混血的后代,罗马尼亚人具备鲜明的拉丁民族的特性,风趣、浪漫、乐观。他们认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而以豁达的心态来对待和迎接它。这如果按中国古人的说法,该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艺术家通过个人的努力和追求,将这种精神特质发掘出来,表现出来,在写照了民族特性的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不朽的名声。
一朵巨大的白云飘过,将影子投在墓碑上,造成弯曲的、明暗相谐的荫翳。但云朵很快飘过,墓地又是一片灿烂。
这些有关死亡的感悟,最终还是指向和作用于此岸的生存。我想,至少对一些人,这样的心灵嬗变是可能发生的:本来一直是怀抱一种忐忑的隐忧,等待必将降临的死亡,尽管这种担忧并非经常袭扰,但它每次浮现在意识中时,总像是晴朗天空中飘来的一片阴霾。如今却忽然发现,死亡原来一点也不可怕,想象中那副狰狞的面容原本只是心造的幻影。他于是长吁一口气,内心深处的郁积消融殆尽。从此,他会以一种坦然超然的心境,过好他的每一天,不再担心那最后的日子。哪天它来了,很好,跟着走就是了,就像陶渊明的诗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不止一次从报刊中读到过,那些曾与死神觌面而挣脱回来的人,都变得更热爱生活,对死亡无所畏惧,那该是一种与此处的精神相通相洽的灵魂体验。那么,虽然是匆匆过客,我们不是也应该抓取些感悟,携带回去,以引导今后的日子?在生死意义的标尺丈量下,地理上的相隔万里,充其量只等同于一个毫微米。离开之前,我以墓地一角为背景,请同行者拍照留念。我头顶的上方,是一株繁茂的苹果树,树冠如伞,枝叶间无数成熟的果子垂垂累累,金黄火红,光彩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