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楼上的房间里又飘出了歌声。
因为是夏天,各家的窗户都敞开着,便能够听得清楚。是一首几年前就流行的老歌了,里面有这样的歌词:“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楼上住着三口人,一对老夫妇和女儿。老人都年过花甲,已经退休,黄昏时分,经常相伴着到楼下小花园里散步,遇到有人迎面走过来,总是很和善地侧身让开。女儿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文雅宁静,进出都是一个人。上下班时,我们经常会在电梯里遇到,彼此微笑点头,便是全部的交往了。
其他大量的空白之处,要靠想象来增添了。老两口是南方人,江浙口音,从他们的朴素谦和以及交往寥落猜测,可能退休前是机关工作人员。女儿大概是在人文科学研究院所一类的机构工作,有几次从她拿的文件袋上,我看到印着研究课题之类的字样。
这一家人十分安静,平时轻易听不到什么声音。我的书房上面的那间,应该是女儿的房间,有时传来音乐声,一般是在晚饭前后,多数是器乐曲,钢琴和小提琴为多。偶尔也会播放歌曲,旋律大多悠长舒缓。这首歌好像播得更多一些,我听到好几次了。
但今天却似乎有一点儿不同。和音乐一起飘过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谈什么听不清,但听声音应该是在母女之间。主要是母亲在说,女儿偶尔回答几句,都很简短。忽然,女儿的声音变得很急促,猛然间升高了许多,仿佛是压抑后的爆发,然后是抽泣声。但很快戛然而止,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静默。
这就难免让人悬想。大龄独身女子,这样的歌词,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旁观者的猜测沿着这样的轨道滑行:某次曾经的遭遇、某类感情的纠葛,以及某种不绝如缕的懊悔和期盼等。是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我想套用一下这个句式,转入这样的题目:有多少心情、心事、心扉,能够向人敞开?
曾几何时,交谈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倾诉,这个词来源于人性中对于彻底、深入、毫无挂碍的沟通的期冀:话语倾泻如水,从言者的心中流出,又在听者的灵魂中溅起浪花。心心相印,袒露无遗,相谐无间。有不少词语描绘这样美好的境界,更有许多佳话被广为传诵,像钟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彼此相许为最默契的知音。
然而从什么时候起,这种诉求开始变得微弱,甚至被弃置不顾?
这一点,大致是与年龄的增长、与社会阅历的增加而同步递进的。到了某一个时期,非但自己早已经不打算去实行,不再觉得缺乏它是一项亏欠、一个遗憾,而且,倘若发现身边哪个人还在这样想和做,还会产生一种隐约的优越感和怜悯。好不容易从某种挫折或困境中摆脱出来的人,看到别人正在和将要重复自己的遭遇,那种心理,大概和此时的感觉有些类似。
之所以改弦更张,前后变化之突兀令自己也感到意外,大多数原因,恐怕是由于尝到了苦头,尽管每个人遭遇的方式和程度不同。你陶醉于表达的淋漓酣畅、一逞口舌之快时,不知道旁边有人正在窃笑,得意于终于搜集到了罪证,可以作为日后射向你的弹药,可以当作邀功的最佳材料。你被出卖了,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却浑然不觉,这让卖者又有了另外一重快意的理由。
但类似的遭遇不大可能会是孤例。经历得多了,再迟钝的人也会有所觉察,并因此逐渐学会了三缄其口。人心隔肚皮。言多必失。沉默是金。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所有这些隽言,表露的都是一种鲜明的防范意识。这样的话早晚会被收藏进你的词库,并内化为你的意识。于是,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个嘲讽——这些曾被我们鄙夷、视为市侩做派的做法,几时起却开始左右了我们。
落井下石的人毕竟是少数,但多数人可能会自觉不自觉地和你拉开一些距离——客观地讲,这样倒并非有什么恶意,而是出于一种可以原谅的自保的考虑、一种人性的弱点。人心叵测,谁敢保证自己的言谈臧否不会招致某种意外的后果呢?他可能赞成你的看法,但自忖还是不说出来为妙。谁敢肯定某个在场的第三者、第四者不会传话?根据某种朋友、敌人的盘根错节、相反相成的关系的定律,不小心就可能会掉进某个陷阱里了。但不管是哪种情形,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越来越习惯于一种点头之交,习惯于维持一种敷衍、清浅的关系。
这样,上述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佳话,便可以获得另外一种解读:也许是因为罕见,才被这样大加称道?就仿佛当今的媒体上,宣传鼓吹得最多的,往往最稀缺。人们早已经习惯于从相反的方向去发现真实了。
如此说来,这种暧昧的人际关系,原本就是一种常态了。我们从书本上、从传说中得到的那些故事和理念,只是一种理想化的描摹,是对于现实生活的缺陷的补偿。如果误读了它们,以之来度量眼下的生活,当然会失望。
不过我更想说的,还是另外一种情形。它在敌意、戒备之外,属于自然人性疆域的一部分,从而具备了某种普遍性,呈现为一种广阔的覆盖。
同情,这个词汇被使用得太多了,容易让人感觉到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泛滥的语言和实际情形之间,每每有着严重的脱节。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也是一种能力,相当数量的人,天生缺乏此点。他们的灵魂中,没有预留一处容纳别人的情感倾诉的空间。对他们而言,信赖无疑是一种负担。倘若不巧遇到那种情形,他们马上感觉到十分窘迫,手足无措,急于摆脱,仿佛要拿掉踩进脚掌里的一根木刺。
交流受阻,仿佛球掷入一堆棉絮、水泼向一堆沙子,没有任何反应。在倾诉者一方,只好像一只小兽,躲到一边,舔自己的伤口,等待慢慢结痂。难以想象,一个人如果有过几次类似的遭遇,还愿意敞开心扉。除非他是特别的迟钝。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又能有什么要向人诉说的?
甚至所谓的处世智慧都在反对这种倾听。那么多的心理励志类的读物,不是都在竭力主张要避开弱者吗?字里行间,鼓吹要效仿、结交强者,以汲取他们的精神元素,获得所谓的成功。那么,相应地,那些试图得到一丝慰藉的诉说者,很可能会将带有毒素的情感倾倒在我这里,从而成为我的羁绊——对于缺乏同情心的人,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逻辑延伸,很容易为自己的冷漠寻找到一种伦理上的支持。追溯起来,这倒也是源于古代的本土生存策略,“勿友不如己者”。这里面有一种乡愿,一种生意场上的冷酷算计。
明白了这些,就不应该再幻想什么。如果期望值过高,岂不是自取其辱?
当所有这些愿望都告幻灭之后,我们最终会把目光投向身边,投向朋友以及亲人。仿佛溺水的人,拼命想抓牢手边的一块木板。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了。
但最后的依托真的就那么可靠?
朋友,这两个字如今已经发生了深刻的蜕变,常常不过是利益的代名词,或聚或散,尽皆系于某种筹划,让人内心深处不由得渗出一股凉意。因此,“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业已成为一种人们心照不宣的行事方式。当然,这并非一概否认朋友的价值,真挚深刻的友谊仍然还是存在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如果降格以求,浮泛的交谊似乎也不难找寻,不过其效用也大打折扣了。对于那种深藏的、羞于明确表达的内心期望来讲,它们经常是显得过于漫不经心、缺乏洞察了。
这么说来,似乎只有亲人让我们感到稳妥。一种血缘的亲密关联,天然地将彼此焊接在了一起。在别处无法索取,也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到这里索要。
但抱紧这种想法的人,早晚会发现重新陷入了失望的泥淖。隔膜依然存在,即便面对的是骨肉至亲。一个人陷入痛苦,他的亲人当然最能体会,最能够给予安慰,但这种体会和给予,和本人所感知的、所期盼的,仍然有着程度上的差异。按照罗曼·罗兰的一个说法,这是造物主给生命设定的一种保护机制,既是为了个人,也是为了族群。否则,真的完完全全感同身受的话,谁承担得了?人忍受自己的苦难,每每已经心力交瘁了,如果对他人的痛苦也毫无保留照单全收的话,岂非将马上面临断裂和灭顶?
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里,失去儿子的贫穷的乡下寡妇,一边忍受巨大的丧子之痛,一边喝白菜汤,这令前来安慰探望她的贵妇倍感惊诧,不明白何以在这种情形下她还能进食,觉得她未免心肠太硬。但可怜的母亲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妥。尽管失去儿子等于把她的心挖走了,但白菜汤不能糟蹋,因为里面有盐,像她那样的穷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盐吃的。
独自承受吧。尽管你的亲人爱你远远胜过爱自己,为了你的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却无法不让自己在漫长的日子里打个盹、走会儿神。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让他们保持最初的骇。
眼睛和心灵既然已经洞悉了周遭的一切,那么我们应该回到自己,平心静气,安于这种阻隔。我们明白了,阻隔是常态,是风霜雨雪一样的东西。
从这种认识出发,我们再看待一些人和事物,会变得更富有想象力。比如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今天一整天萎靡消沉,真的像他自称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还是另有隐衷?如果有,会是什么?夫妇间的争吵怄气?被领导批评?所购股票缩水?参加当年同学聚会,因自己多方面不如别人而受到刺激?可以任凭想象驰骋,在多种生活的可能性中间爬梳,如同一名侦探面对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
这些念头带些鬼祟气,多少有点像市井胡同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爱嚼舌根的妇人。想到这点,自己都觉得颇为惭愧。但道德评判是一回事,事实的坚硬而尖锐的存在是另一回事。我们的思绪之所以这样容易转向某些不堪的方面,动辄怀疑人,是由于以为别人也像我们自己那样,习惯于以虚假的借口掩盖真相。而之所以遮掩,是因为如果如实相告,会让我们的隐私、尊严乃至荣誉感等都受损,无异于自取其辱。倒是希望这只是以己度人,是一种出诸个人胸怀的狭隘的误读,但这个愿望不幸每每被遭遇到的具体事例反驳、颠覆。
因此可以凭借足够的证据说,绝大多数的人,不管他是否意识到,都在戴着面罩生活。如果说确有不少人不承认这一点,倒并不是缺乏诚实或者勇气,只是因为它太普遍了,已经渗透进了血液,成为潜意识、习性和日常行为的一部分,人们已经不觉得是在掩饰了。从来都是这样:对于熟悉的东西缺乏感觉,视若无睹。
不过,对于人际间本质上的无法深入沟通,一个人总能够在某个时候领悟到。所谓心心相印,只是一种修辞性的说法,即便偶或存在,也只是一个罕见的例外,被淹没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相反的情形之中。有这样两句歌词:“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群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堪称抵达了深刻的洞悉。这里没有神秘,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直面生命的本质的孤独。悟性强的人,能够领会得更早一些、更深刻一些,悟性差的,会迟一些、浅一些,但早晚都会抵达同一个结论。如果试图把握的话,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一道由模糊到清晰的轨迹,标示在年龄的背景之上。感悟和阅历之间,画出了一条正相关的函数曲线。
因此,不论在喧哗的舞会中,还是在疾驰的列车上,从邻座或对面那一张张面孔上,你都不妨猜想:他或她心中,隐藏了怎样的无从探测的内容?有哪些得意和欣慰、懊悔和缺憾?此刻表情平静如池塘水面,但下面可曾有着或者有过汹涌的暗流?倘若这种广阔而普遍的孤独,可以转化为能够衡量的形象,一定会是某种巨大、浩瀚、无穷无尽的状态。这里面有一种令我晕眩甚至恐惧的东西,我及时地中止了想象。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默默地承受吧。在最终极的意义上,人只能依靠自己。独自品尝酸甜苦辣咸,用灵魂的味蕾,感知五味杂陈。不同的只是,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生之滋味被按照不同的比例调配勾兑。它持续不停地变化着,最后随着生命的消失,挥发飘荡殆尽,散入虚空。那时候,一切就都彻底了结了,牵挂思虑的对象,连同牵挂思虑本身。
第二天一早上班,下电梯时,恰好和楼上的女士同行。点头,微笑,像往常一样。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