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都市深处,春天毕竟也迟疑着来了。从近二十层高的楼上俯瞰,不远处一条小街两旁的柳树,也绽开了一抹浅浅的鹅黄,虽然因落满灰尘而显得萎靡不振,全无它原野中的同伴们鲜艳娇嫩元气充沛的神态,但好坏也传递了一丝季节的讯息。
上小学的女儿让我帮她查找几首古诗,描写春天生机勃勃的树木的,最好是杨柳,说这是老师留的课外作业。恰好架子上有一本古人吟咏植物花草的诗文汇编,让我不由得第一次对此种形式的选集萌发了一丝感念,可见人心的难以依恃,一个小小的功利目的便足以动摇一向秉持的是非好恶。随手翻开一页,目光停泊处,是东晋桓温的一段咏柳文字:“……昔年移植,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文章写的是春天,也是写柳树,但与所谓生机蓬勃却是南辕北辙。如果我没有立即去另找一篇贴题的,而是相反,听任思绪踟蹰不去绕梁三匝,那仅仅是因为,它此刻已经变为我的作业了,我要慢慢寻找出一个可能的解答。“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中外古今,人同此慨。多少次了,读到这样的叹息,心头都仿佛袭来一阵凛冽凉风。
这里,时间是没有登台的主角。
在有关时光的种种感慨中,这远非滥觞之作,但应该称得上是经典感叹。当年的纷披婆娑,几时起变成眼前的凋零萧条呢?秉承了天地之充沛元气的树木,尚且难以抵挡时间的咬啮,血肉之躯的人又如何能够脱逃?它从独特的角度,揭示了或者不如说是强化凸现了一桩事实,使之获得一种真实可触的质感:个体生命无比的脆弱。
柔软无比的时间却有着最为致命的杀伤力。在那一把无远弗届的镰刀的刈割下,还有什么能够留存?爱情、荣誉,乃至生命,无不是随着寒光一闪而纷纷委地,终至片甲不留。然而这个过程却极其缓慢,几乎不被察觉,如同流沙逐渐吞噬一片田亩。只有在一些极端的情形之下,才将结果突兀地显现出来,让人感觉到惶然悚然。不久前的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我目睹有几个人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彼此都有些尴尬。很难相信他们是在同一个班里度过了四年。十几年间,时间用一砖一瓦,逐渐在他们中间砌起了一堵遗忘之墙。
我们的一生,就是一次向着虚无之域的长途行军。皱纹是青春的终点站,白发是中年的抵达地。今天,科学已经将每个人锻造成了彻底的唯物论者,知道在路的尽头,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别说天堂,鬼也寻不见一个。这是幸运抑或相反呢?一言难尽。但彼岸世界的缺失,却教会我们把目光返回现世,用心打量这每个人所拥有的长短不一的几十年的生命。生命降临到每人身上并不一样,但最寒微最不起眼的一份,也都有一些滋味吧。
西方古代神话中狮面人身的斯芬克斯之神,一面眺望将来,一面回顾过去。如果我们希望不虚此番人生之旅的话,也应该为自己确定这样的姿态。前者是给生命树立目标,让人知道该朝着那里走,后者则是数点这一路的收获,让人明白干了些什么。一个人不思进取,别人顶多说他浑浑噩噩,没出息,但要是一点都记不得自己的过去,该说他有病,得了记忆丧失症,要催他看医生了。
这样回头看时,会发现,我们生命的全部风景,仿佛展开在一个坐标系中。光阴是一条坐标轴,而风景、物品等诉诸我们感知的存在之物,则构成了另外一条。活着的每一种体验,迷醉或哀痛,昂扬或沮丧,都是其上的一个个相交点,细微或者显著,放大了来看,都能够查询到相对应的时间、相关联的事物。对于时间人们说得足够多了,却一再忽略后者,这不应该。它们具有不易被时光之水湮没的具体形态,更适宜成为生命的物证。
这样说可能会招来质疑。我们的躯体肉身,不是已经足以证实自身的存在吗?明眸青丝,肯定是青春最可信的名片,一旦发苍苍、视茫茫,则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老境的降临。这两者之间,划出了一道轨迹,这道轨迹当然也能证明生命的流程,就仿佛地平线上的弧线能证明山峦的存在一样。但这种方式是被动的,好像听人说出侦探小说的结局,总不如由自己剥茧抽丝思考得来那样有味道。古人形容女子面容姣好,并不直言其如何美丽,而是采用沉鱼落雁这样的比喻,在与其他事物的关系中揭橥出来。同样,为了观察和体验生命,充分发掘其况味,也有必要设置一种参照系。
一旦这样去做,就不难发现,我们的视野里充满了物品,点缀在生命的地图上。或者不如说,物品自己站了出来,要为生命做证人。
时时处处,物品缠绕、覆盖、充满了我们,如同襁褓包裹着婴儿。我们在物品中找到自己,就如同鱼儿在水中获得了生命。曾被忽略轻视的它们,原来十分生动,在沉默中拥有执拗的力量。正是由于它们的存在,生命被以某种方式记录、挽留,它的即时性的、飘忽的一面得到某种程度的抵抗和消减。它们同生命的关系,仿佛味道之于果实、声音之于乐器、炊烟之于灶火。它是一种提示、一种唤醒、一种仿佛无意间的叩击,却分明能感觉到来自何处。生命如果是风筝,旧物就是放飞它的牵线,哪怕已经不见踪影,也依然在掌控之中。如果是随风而逝的乐声,旧物就是存储它的磁带,只要我们想,就能够让它再度缭绕不息。
静虑凝眸时,每一件物品都变为一叶小舟,将我们渡出遗忘之海,驶向往事的港湾。如果我们是有心人,会发现这样的东西俯拾即是。一顶褪色的的确良旧军帽,引领记忆走回少年时代,那时小伙伴间最可夸耀的事莫过于拥有它了,那种激动,丝毫不会逊色于今天追星族们拿到张信哲、赵薇的签名照片。几页充满夸张的词句和惊叹号的情书,读来荒唐可笑,却分明提醒了当年初恋的狂热痴醉。十几年未曾翻动的书页间的贺年卡、多年前的旧照片,让我们想起曾经交往过而今已久无音问的朋友。“火炉旁打瞌睡的老婆子,当年曾经是如花的少女。”这是莎士比亚的名句。对这点,任何一个老婆子当然是清楚的,但如果她面对当年青春靓丽的倩影,或者是求爱信中让人脸红心热的话语,她心跳的频率,肯定会更快一些。
旧物是往事碎片的黏合剂,是已告衰弱的情感之火的助燃剂,是寻溯生命的最可靠的向导。旧物填补了记忆的空白,让已然漫漶的重新显影,生命就这样得到确证。生命原本在于细节的连缀,旧物单个地看是零碎的,但吉光片羽,弥足珍贵,许多这样的碎片的排列,不经意间就勾勒出了生命的大致轮廓。在年龄、外貌这些生理维度之外,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框定了生命。
因此,如果一个人能够找出和生命的某个时段发生关联的事物,不啻是一种安慰。在那个相对无言的时间,生命被拉长、叠加,不但拥有此刻还拥有过去。而如果能够看着物品和自己一起老去,简直更是一种温暖的体验了。就像风雨同舟的终身伴侣,相互依偎着慢慢衰老,自有一种彻骨的浪漫和甘美。
因此,我们要说,最坏的情形,并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的缺席,找不到任何见证物,那样,那段生命的有无也变得可疑了。再不堪的回忆也胜过没有回忆,因为正是回忆验证了此在的真实性。人生一世,最后会发现名声、地位、财富都是空,人能够真正拥有的只有生命本身。但生命的流逝本质,使得它难以实现超越时段的自我确证,老年无法证明少年,白发无法证明青丝,这时,唯有旧物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经由它们,我们得以端详生命的纹理,恰如通过肌肤之亲,我们验证了肉体的爱情的真实。
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间,我走得最多的是白颐路。去首都体育馆看比赛、到王府井书店买书、进城办事、放假回家,它都是必经之路。因此,每当思绪飘向那一段时光时,这条路总是不期而然地映现在记忆的屏幕上。每次总是那同一个画面:夏天,路旁两行粗壮的白杨高耸入云,枝叶纠结,浓荫密布,几乎完全遮蔽了道路。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落在地面上、自行车的镀铬车把上、骑车人的白衬衫上,抖动如碎银。这种感受,源自无数次乘车或骑自行车行走其下的经历。毕业以后回去得少了,但每次走过那条路,见到熟悉的景物,总会勾起一些当年的回忆,会想到某些人和事,尘封已久的某种旧日情绪也会摇曳着闪现,尽管只是片断,但那种生命如环相连的感觉却是真实生动的。一条当年的街道也是一个旧物,并不因其体积的巨大而改变其所具有的功能。它穿越了我的青年岁月,它因此也成为我生命的一条脉络。尽管十几年间两旁的变化巨大,当年的大片空地如今已挤满楼房,高科技公司的招牌和广告铺天盖地,但只要林荫路依旧,我依然有一种归家的心情。直到有一天,白颐路扩建,树木全部被砍伐,走在上面,完全是一种置身异乡的感觉,它对我全然成了一条陌路。对于我来讲,一条缺少林荫道的白颐路没有意义,尽管它更热闹,更繁华,但它是外在于我的生命的。它无法帮助我建立起和自己过去的连接,仿佛一根再也擦不出磷火的火柴。
这里我还想说一件事情。
人们有种种收藏癖好,邮票、钱币、古董、旧家具等,或者因为喜爱,或者出于赢利的考虑。但我听说过的一例完全异于这些。我是从邻居那里听到的,讲的是他单位的一个同事。那是一个悲伤的父亲,他的读初中三年级的女儿在暑假外出旅游时死于一次车祸。四五年了,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要拿出女儿的旧物,端详摩挲一番,这样才能安宁。甚至出差时,他也要带上一件东西。这些东西很杂,课本、成绩单、文具盒、书包、口琴、画板、红领巾,从小到大的照片,那个短暂生命不同时期的见证物。他专门清出一个大抽屉,来存放这些物品。妻子曾经想清理掉女儿生前的衣服、鞋子,他坚决不同意。甚至,他还到亲戚家,到学校向女儿的要好的同学,寻找曾属于女儿的物品。它们使他伤感,但久之却变成了深长的慰藉。显然,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上面都浸润着女儿的气息,正是通过它们,他得以每时每刻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我记得初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内心的震颤。它让我看到了人性的伟大、父爱的力量,也最有力地证实了物品亲和心灵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