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天下名山僧占多”,去湖山形胜处,每每会有寺庙映入眼帘。虽然与佛门向来无缘,但也尚未到避之若仇的份上,何况许多地方除山门之外也没有第二条路。因此多年下来,梵呗声声,香烟袅袅,也都多所见闻,入目入耳。突出的感觉是,大雄宝殿里,香火日益旺盛了。每每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看虔诚的香客跪拜求愿,喃喃有词。这都无甚新奇可述,但有一次是例外。记得是在峨眉山上,遇到几个广东商人,身材的枯瘦萎靡与暴发户的骄奢自得很古怪地混合在一起。一阵喧噪后,他们也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一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保佑我生意成功,发财发财。如愿以后,一定捐给你许多钱。”
佛家教人“放得下”,破我执,视贪爱为苦恼之源,求他赠以金银,岂非南辕北辙?但在这位眼里,肯定佛国净土也充满商业精神,佛也是生意中人。这不,连提成的事都预先说到了。
但比起另一位同伴的歹毒,他还只是痴愚罢了。那人满脸杀气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想来该是他的竞争对手:“让某某某破产,老佛爷。”他大概将眼前的佛和慈禧混淆了。现实生活中充满出神入化的戏剧性,最好的编剧也只能自叹弗及。
佛以慈悲为怀,志在超度一切众生进入天界,为此不惜舍身饲虎,没想到这位却要求他做阎王的工作。佛家讲业因果报、六道轮回,此人抱这般恶念,来世应该转生到哪一道?即使侥幸免于地狱,至少也该堕入畜生道。
愚昧是怎样测量都探不到底的,可恨的是它们偏偏要同智慧纠缠在一起。
但也有看上去十分合辙合式的。
手头是一张旧照片,一叶小舟上,坐着一位半老不老的垂钓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意态悠然。那种无求无待,颇合天籁,让人想到庄子和惠施有关鱼乐的争论,想到泛舟五湖的范蠡,想到淡薄功名啸傲林泉的隐士高人。如果不看文字,你是很难把这个形象同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他是袁世凯。这张照片摄于河南安阳的洹水河上。
时值光绪、慈禧“晏驾”之后,在权力争斗中,袁世凯暂居下风,被朝廷“开缺回籍养疴”。袁世凯何等野心勃勃之人,谁能够相信他会嗒然心灭?处风云变幻之时,韬光养晦,无非是以图东山再起。这张照片,是用来蒙蔽朝廷的,正是要表现得仿佛万事不再萦系于心,使对方放松警觉。事实上,他无时不在观察时局动向,朝廷的一举一动,千里之外的袁项城了如指掌。
老庄智慧教人彻底放弃,无求无待,以回复心性的自由无羁。到袁大头这里,却被用作给人看的面具。他要以此作为手段,达到江山社稷尽入我囊中的目的。表里之间,相去何止霄壤。
人人赞美智慧,将它视为无价之宝,将获取它当作至上的幸福。智慧之于人生,无疑是眼睛之于道路。那些形形色色的智障者,不啻人生道路上的盲人,命途充满艰难险恶。
然而要考察实际情形的话,我们却不免要疑惑了。那些被智慧漠视乃至蔑视的东西,却每每正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哪怕芥末微名、蝇头小利。《红楼梦》中一曲《好了歌》唱得可谓一语中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如此,我们日常大量接触到的是心口相违,言行不一,让人想起叶公好龙的典故。或者宽容些,退一步讲,他们未尝不向往和智慧合而为一,但内力太弱,不足以抗御外在的诱惑,轻易就被打败了。智慧始终未能真正进入内心,导引他们的人生。
相比之下,另外一种情形更不可原谅。那便是将智慧剥离、肢解,进而庸俗化,降为应答进退之术,玩弄于股掌之间,以达到个人的目的。标榜无所求是为了所得更多,谦逊以期获得加倍的赞誉,仿佛古代的隐士,身处幽谷而心存宗庙,逃名为了得名。没有伶俐的机心,如何能想到做到?智慧之所不齿的东西,变成了其所孜孜以求的目标。还美其名曰只要目的正确,手段不必在意。所有这些都如同袁世凯手中的钓竿,朝着各自的目标。
然而到了这一步,它还能够称为智慧吗?
它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尽管外形近似,但其实质则完全不同。须知智慧总是和德性相邻相睦,互为表里。失德之举,也走向智慧的反面,而沦为机巧、谋略之类。至于其中等而下之登峰造极的,则要以阴谋称之了,害人又复害己。这无疑是错位中最严重的一种。
这样的人是终究不能了解真正的智慧,其受遮蔽的程度甚至过于前者。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纷扰扰看得清清楚楚……”一首红遍全国的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得失、名利、成败、荣辱……受其困扰的人不为少数。欲摆脱羁绊,只有依仗智慧,所以才有“慧眼”之说。
可是,看清之后又将怎样?路该如何走?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面对红尘滚滚,古代的哲人智者开的方子往往都是逃避。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嵇康披发佯狂以避人祸,都是因为他们参透了个中禅机。在今天,这样的可能性首先已不复存在,欲唱归去来,桃花源已不在,有心赋采薇,首阳山亦难寻。且智慧之为智慧,也是在愚昧、无明、盲障的背景下才显示的。如果必避至人迹断绝处才得圆满彰显,这样的智慧未免让人怀疑。因此,智慧的体现处,也应当在蒙昧甚嚣尘上的地方。正仿佛最好的隐匿之地其实正是人群,不是说“万人如海一身藏”吗?
这并非鼓励人去学游刃有余的处世之术,虽然事实上许多人都走上了这条路。举世皆醉,一人独醒,他若不满于这种状态并有所表示的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智慧在与愚昧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的往往是前者。屈原自沉江潭,便是一个惨痛的例证,也昭示了后世许多高洁的智者的悲剧命运。“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在现实的利益面前,那些定力不足的人,最终恐怕不免要认同屈原笔下渔父的逻辑,会从曾经信奉的不二的准则下退却。
但是否想到,这样与世推移,你就是参与扩大愚昧,如果世道人心最终是离所向往的越来越远,这里面是有你一份责任的。好比久处鲍鱼之肆,尽管自以为是虚与委蛇,但在别人闻来其味则——很可能也正如此。这样趋同流俗的结果,尽管会得些甜头,但扪心自问,最终会觉得是失大于得,如果他心中还将智慧德性作为尺度的话。自然,那些将之视为油彩,需要时拿来涂抹在脸上的人不在此列。
那么,对并非英雄却也不愿做宵小之辈的大多数人,现实可行的看来是中道。是在执着与淡泊、抗争与忍让等对立的情操之间,寻求一种不失尊严的生存。不妨以对待非人性的强大政治压力的态度为例,在我们这个意识形态色彩浓重且人人受其裹挟的国度,它曾经是几代人的噩梦,至今余威犹在。因此,人们在这点上的姿态颇具代表性。“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这是一位历经运动劫难的老作家,在回首往事时,为自己制订的准则。最初读到时,尚不能够理解,以为老人怯懦,甚至滑头,但随着世事风波浮沉,越来越认同这点。这是乡愿先生吗?这暗含沆瀣一气的种子吗?不能这样看。当时势之力过大,抗争不啻于以卵击石时,缄默便是一种现实的选择,不应轻率地加以指责。须知,对当事人,他实际上预先为自己的行为标出了一条界限,一道用道德、原则扎就的栅栏,有此凭依,不会滑入泥淖。这同无操守的随波逐流相比,仍然是泾渭分明的。如果说那种以孤躯而敢抗天下之恶的高风亮节合乎神的标准,这不妨看作是人的标准。在鬼魅到处可见的世界,能这样做,也算大道不违了。一旦它们成为大多数人的操守,愚昧——恶常常是其极端形式——最终难以长久肆虐。
这仍然是一种错位,然而已经是最为贴近的了。